赵清欢困惑的是另一点。
她尽量用小声而清晰的声音问出疑惑：“就算是这样，那些男知青也不会觉得这是一样的处境。还有，容蓁你先前两次拦住我，不让我怼回去，是咋回事儿？”
哪怕李向歌的情绪还沉浸在知青的处境与女人的婚姻是一回事儿的现实中，听到这话情绪彻底抽离出来，惊奇地看了她一会儿，震惊道：“终于看见你搞不明白的事儿了！”
她捂着嘴笑了一会儿，小声解释道：“不管是在谁的眼中，咱们清河大队的知青就是一个整体，闹出点啥事儿，不出一个下午的功夫，就会传遍整个生产队。”
“要是闹的动静大一点，比如械斗，消息恐怕还会传到其他生产队的耳朵里，他们不会指名道姓地说是谁闹事，只会说是哪个大队的知青。”
“到时候不光大队干部，公社知青办的人，恐怕也会下来查看情况。”
“就算咱们把这次知青聚会的话题搞得再严肃，这也只是一个下雨天的聚会，不管谁来问，闹到械斗的程度都说不过去。”
“最后咱们知青的名声受损不说，往后做啥事儿都事倍功半。”
在这个只要身上有一个漏洞就会被攻讦的时代，按部就班尚且会被小人曲解举报，何况她们打算做出些成绩？
她们现在做的事和想要上交的那个宝藏，做成了可能会被攻讦，失败更是会广为流传，何必在身边树敌？
李向歌总结道：“咱们现在只是来了场‘文斗’，事后处不来就远着点儿，影响不大，现在咱们一路赢到底，问题就更少了。”
叶容蓁嘴角噙着一抹微笑，接着说：“我们都是从五湖四海汇集拢来的，我们不仅要善于团结和自己意见相同的同志，而且要善于团结和自己意见不同的同志一道工作。”
李向歌刚学着爸爸会思考的角度，事后点评过文斗的起因、经过和结果，没想到从当事人这里知道，自己还是落了一层，捂着嘴巴不停地跺脚。
──‘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爸爸要是知道自己遇到这样的朋友，绝对会为自己感到骄傲！
李向歌目光灼灼地盯着叶容蓁，激动地确认：“那咱们提前离开，除了下午要上课以外，也是‘适可而止，保证已得的胜利，因为已得的胜利是可能丧失的’，是不是？”
叶容蓁嘴角的弧度渐渐加深，“哈哈哈，确实是这样。”
三人闷声笑成一团，又聊了几句，各自散开。
赵清欢关上房门，再一次体会到名声的重要性和两个时代的差距。
与21世纪的各扫门前雪、在城市居住几年，可能连邻居都不熟的情况不同，这里的人很热情，路过不认识的人家门口，闻到饭菜的香气，都会问上一句，夸上一嘴。
用后世的话说，这里人均社牛。
或许不是21世纪的人冷漠，而是现实中的人没有社交热情，在网上，人们对“老人摔倒扶不扶”，或者别人家的事情同样热情。
赵清欢靠在房门上，无声苦笑。
好在身边的两位小伙伴都允许不同，或许与出身有关，亦或是天然能干，自己在她们身边不用过多修剪自己，现在就很好──
等等，时代的差异？
赵清欢背脊发凉，自己以前没这么容易被其他人影响情绪。
哪怕有宝藏在头顶上压着也不会如此，别人的银行余额数字再多，都与自己无关，就算宝藏中有着金山银山，在没看到之前，也只是一个猜测、一个概念而已。
自己这是怎么了？
单纯是对枪支的创伤应激障碍，还是有别的因素？
赵清欢想到没发现叶容蓁的时候，自己在养猪场面对大树的情绪波动，顿时呼吸一滞。
等西边的说话声彻底消失，响起噼里啪啦烧柴做饭的声音，东间的小狗，不对，是猎犬。
他靠在墙上，小声笑道：“这几位女同志熟读语录，巧思善辩，不愧是女知青啊。”
桌子对面，裴九韶懒洋洋地扫了他一眼：“按照你的说法，男同志既没有背会语录，又刻板嘴拙？”
“我……”
“现在看来，她们的成长符合各位领导的期许，反倒是你，在男女平等方面……”
裴九韶停下话语，轻敲桌面，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猎犬打了个激灵，蓦地坐直身体，双腿并拢，双手自然放在膝盖上，“报告！”
见他还记得压低声音，裴九韶指了指他的手指，轻点下颌，让他好好“说”。
猎犬没有犹豫，快速在腿上敲出密码。
“帝国主义、封建主义、资本主义三座大山，在建国时推翻，地主阶级等势力在这些年也已处理，原本欺压底层百姓的势力已经被打倒。”
“现在，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和邓先生倡导编撰的《婚姻法》充分保障女子的权利，‘女子能顶半边天’这句话已经传遍大江南北，并被大家所接受。”
“处处宣扬铁娘子，女工人的工资还比同等级的男工人多出五毛和一张卫生纸票，又有妇联的存在，处处保障女子的权益。”
“男女平等，怎么女子步入婚姻，还像她们说的当知青一样，艰难迷茫？这有点过了吧？”
猎犬觉得“女人结婚后，在娘家是客人，在婆家是外人”这句话是为了转移话题，打断那位男知青煽动其他人情绪的话语。
从这方面讲，她走了一步好棋。
裴九韶看清他的话，不由想起当时男知青的反应，发现他们是真的在这么想，不由眉头轻蹙。
他可以从父权制下，上位者对下位者对压迫开始讲起，谈到女性在婚姻中的牺牲，以及女性权益在社会环境中本就缺失的情况，但他没有这么做。
裴九韶只是轻敲桌面，告诉他一件事：
上级看中一位女同志，准备吸纳，为了方便开展工作，就介绍你们结婚，婚后你专心照顾家庭，做好后勤工作，让她专心做事。
除此之外，因为工作问题，那位女同志十年内不会考虑生育的事……
猎犬勉强从敲出残影的手指中看清传达的内容，来不及思索为什么从闲聊变成命令，意识到这个消息的含义，双脚抵住地面，险些跳起来。
他喉头不住滚动，沉默两秒，最终视死如归地点头：“坚决完成任务！”
裴九韶眉眼低垂，薄唇轻启：“你做梦，遇到这种情况，上级当然要安排相亲，重点关注女方的意思。”
猎犬懵了一瞬，随后大松一口气。
裴九韶倦怠地靠在椅背上，撑着下颌，神色冷淡地说：“这就是你口中的‘男女平等’。”
猎犬表情一僵，想说这是偷换概念，然而男女真正平等的前提下，哪怕真的偷换概念，又能影响到什么？
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千百年来的习俗。
老话说，只有娶不到老婆的男人，没有嫁不出去的女人。
换个角度来说，从古至今，不结婚的男性常见，女性少有。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难道宣扬男女平等，就不结婚了吗？
裴九韶懒得看他：“从来如此，就是对的吗？”
要是这样，那还闹什么革命？
猎犬不住地踩着脚下的那块地面，就像没见过自己的尾巴，乍然见到，追着尾巴撵的小狗。
他追了半晌，意识到自己追不上，眼巴巴地看向裴九韶：“玄、裴知青，这要怎么做？”
“叶知青用语录代替，把事情说得很清楚，‘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足以矫枉’，往小了说，做事前仔细考虑一下对方的意见，充分沟通。”
猎犬迟疑着点头。
心想，现在城里的女同志们已经顶起了半边天，要是矫枉过正，岂不是要把天给翻过来？
不过后面的部分还是值得学习的。
他们这种工作，和军人一样，大多数时候都要靠女方的撑着家里，要是再不尊重对方的意见，就太不是人了。
当然，他现在根本就没有对象，想了也是白想。
裴九韶看出他的想法，捏了捏眉心。
原本觉得自己可以作为小师叔，好好养她，提高眼界，免得轻易被人哄走，现在看来，这些人根本就不行。
他们不会是她的知己。
裴九韶的肩膀无意识地放松，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难道把人养好之后，教她多找几个面首？
猎犬收回思绪，见他眉头紧皱，以为自己觉悟太低，让这位懒得出奇的主情绪波动这么大，连忙岔开话题。
“这样的话，裴知青和叶知青倒是能说到一起，怪不得你们会结伴过来。”
裴九韶动作一顿，自己与叶知青能说到一起吗？
前世自己身中奇毒，父王请来名医，帮忙把毒逼到腿上，从此之后，学医习武，坐轮椅而行天下，追寻武学的最高境界。
若非如此，已经像堂兄弟那样，快要做祖父（28岁）。
这辈子过了十七载，一年前才去除胎中蒙昧，彻底记起前世的情况，又因为厌倦现在的环境，一事无成，凭什么去招惹那个刚来到这里，就活得鲜亮明快的小姑娘？
他紧了紧右手，看向猎犬：“你下次过来的时候，带一罐熟桐油吧。”
“啊？”话题怎么跑到这里了？他们先前说的是这件事吗？
猎犬想到什么，很快反应过来：“好的，大概是什么时候？”
裴九韶拿钱给他，视线扫过传来手风琴声音的知青点厨房，淡淡地说：“时间就定在七月十六号，游泳比赛那天。”
猎犬刚把钱收好，闻言倒抽一口冷气，紧接着摩拳擦掌：“那个人这么快就开始行动吗？不是说要等到秋收？”
裴九韶捻了捻垂在身侧的手指，低头轻笑：“几位女同志‘熟读语录，巧思善变’，住得这么近，对方不会放心的，接下来，清河大队社员最少且几位女同志都不在的日子，就是那一天。”
猎犬快速点头，同时在心中惊呼，他再怎么也没想到，先前对几位女同志的评价，会在几分钟后，如同回旋镖一般，扎在自己身上。
好在他已经习惯，很快调整情绪，转移注意力：“裴知青和叶知青提前商量过吗？你们配合得很默契，刚来就立了功，这次要是抓到那个人的尾巴，拔出萝卜带出泥，很快就能结束这边的任务……”
裴九韶没应后面的话，抬了抬手，示意他没事儿尽快离开，别在这里偷懒。
猎犬敬了个礼，笑嘻嘻地起身告辞，开门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一点，询问道：“叶知青先前在清河公社做笔录的时候，提出一个观点。”
“她说那个参与拐卖的煤矿工人骨折，很可能跟饮食单一、很少晒太阳有关，说是会导致身体缺乏维生素d，导致骨质疏松，所以才会轻轻一拍就骨折……”
裴九韶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这是我国1957年出版的《生物化学与临床医学的联系》涉及到的内容，书中有提及钙磷代谢和骨质病等一系列病症的关系。”
“除了两位学者的研究，也不提人们，尤其是男性在日常生活中的饮食偏好，传统医学中也提及阳气的重要性。”
“《黄帝内经》说‘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故天运当以日光明，是故阳因而上，卫外者也’。”
“《千金要方》提及‘凡天和暧无风之时，令母将儿于日中嬉戏，数见几日，则令血凝气刚，肌肉牢密，堪耐风寒，不致疾病’。”
“其他医书也有提到阳气的重要性，而养阳的方法，就是调整饮食，灸涌泉穴和照海穴温补肾经，‘秋灸关元，春灸气海’、晒太阳、泡脚搓后腰来生阳，或者靠保持好心情、按揉太冲穴或阳陵泉穴、不熬夜等方法养肝以升阳。”
“否则身体就容易出现问题。”
猎犬听得晕晕乎乎，记下这些话后，大致得出一个结论，煤矿工人长期不晒太阳，如果饮食结构有问题，确实会出现叶知青所说的情况。
至于穴位……他们当初记这些都记得头昏脑胀，怎么能要求那些煤矿工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