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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1月30日,农历乙丑年腊月二十一。

今年的雪,格外大。

几场大雪下来,厚达半米的冬衣,掩去了山乡原有的颜色……

雪积在路面,被来往车辆压实,成了冰。

光洁如镜的路面,直晃眼睛。

一条溜光大道……行走在上面,直打出溜滑儿……

有钱没钱,回家过年……

钱亦文两手紧握着方向盘,载着妻儿老小,小心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这样的道路上,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行。

一不留神,就跑偏了。

“媳妇儿,你翻翻,姐夫这小破车儿里有没有墨镜……”

英子听了,把闺女从座椅中间递到了后排,开始四处翻找起来。

在翻出了三盒打开的烟之后,终于找到了一副蛤蟆镜。

“你看看,为了抽口烟,这得费多大心思……”英子笑道。

钱亦文一边戴好墨镜,一边笑道:“这回,老王没人管着,可以猛劲儿鼓了。”

纪兰凤一边悠着孙女儿,一边问钱亦文:“儿子,咱年货上哪儿买呀?

“上县里还是平安?”

“妈,有啥好买的呀?”钱亦文脱口而出。

这是他在今世过的第一个年……

前世,身边没啥亲人,他懒得过年。

渐渐的,也就没有了年的概念。

母亲去世后,每年除夕,他都过得和平常日子一样。

窗外的烟花,映在茶杯里,并不影响他解析屏幕上的K线……

“有啥买的?”纪兰凤陡然间提了一个声调,吓得钱珊小手一抖。

“哟哟哟……”老太太受到的惊吓,并不比孙女儿少。

赶紧俯下身来,摸着孙女儿的脑瓜儿顶,忙三迭四地念叨了好几遍:

“摸摸毛儿,吓不着;摸头芯儿,吓一阵儿;摸摸耳,吓一会儿……”

等着孙女儿睡实了,纪兰凤又接着教训起钱亦文来:“还有啥买的……

“不买对联、炮仗吗?不买点花生、糖块儿吗?

“不买点冻犁蛋子、花红、冻柿子啥的吗?

“你不买点茶叶,老亲少友来了,你给人家喝豆油啊?”

钱亦文想了想,还真是。

如果在1986年过一个仪式感满满的年,老太太念叨这些,可能还不够。

过个年,要买的东西,可实在是太多了。

钱亦文问道:“妈,那你说,上哪儿买去?”

老太太寻思了一下,说道:“一走一过,到吉春买吧。

“地方大,能便宜不少……”

钱亦文答应了一声,扭了扭收音机。

嗞啦嗞啦……

几声杂音过后,传出了一句歌谣:“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

一句已经失去时效性的歌谣,触动了钱亦文的心。

这一刻,他不禁在心头默想:我的腊八,是在哪里过的?

已经记不得了……

这一天天的,到底在忙些什么?

要不是有工人“善意”地提醒他,说马上就要过小年儿了,他还在奔波。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儿,当地人有过小年就放假回家的习惯。

可是,生产线绝不能停!

但有些工人却认准了小年就得放假回家的老理儿。

你听这位大姐的话:“发面蒸馒头、买报纸糊棚、打扫屋子、给孩子上街(gai)买衣裳、置办年货……

“哪样不得点儿时间?依我看哪,进了腊月就该放假!”

另一大姐也附和着:“可不是吗!

“要是真到了小年都不放假,我就不干了……”

这些话传到了钱亦文耳朵里之后,一张大红纸贴到了车间的墙上:

阴历腊月二十二下午三点,准时发放今年的福利,开始放假,正月初六正常上班!

但生产线不停,一直到阴历二十八中午结束。

能来加班的,双倍工资,年底的福利,比别人多领二斤豆油,外加十双高弹袜子……

英多公司节日安排

告示一出,大姐第一个回来报名了……

另一大姐不免好奇:“你家那么多事儿,你咋不回去干去呢?”

大姐嘴一撇,眼角子一吊:“老爷们搁家干啥?

“养汗也没有这么个养法吧?”

重赏之下,必有勇妇!

临走时,钱亦文把管理上的事儿,都交给了阎春生和孟小波。

孟小波爷俩在老家也没别的亲人,在哪儿都是过。

本来,钱亦文是想让阎春生也一起回去的。

可年轻人这上进心一旦要是激发出来了,挡都挡不住。

自告奋勇,说啥都得留下来。

钱亦文在心中暗暗佩服,就凭二狗子这上进心,他不出息人,那可真是天理不容!

“妈,我觉得咱们还是去平安买年货吧。”路上,钱亦文征求着纪兰凤的意见。

“你看看,刚还说听我的呢,这一转眼就变了。”纪兰凤白了儿子一眼,“那你不是多余问我那一嘴?”

“妈,我小时候买鞭炮、买过年吃的东西,不都是在平安吗?我想再找找感觉……”

纪兰凤眨巴了两下眼睛:“找啥感觉?去年不也是在平安买的吗?”

钱亦文专注于路面,没接话。

王秉春那副大蛤蟆镜,遮去了他小半张脸上的悲喜。

英子见钱亦文的神情逐渐黯淡,疑惑地瞄了他一眼。

许是在心里想:去年,过的那叫年吗?

一车人都不说话了,钱多来了一句:“爸,我要尿尿!”

钱亦文一边小心地把车往路边靠,一边磨叨了一句:“人不大,你他妈事可不少。”

纪兰凤听了钱多的话,赶紧把怀里的钱珊递到了钱敏红的怀里。

老太太褪下钱多外面的裤子,摸索着钱多棉裤上的那个小窟窿,小心地抻出设备。

然后冲着钱亦文说道:“来,给你,你给他拿绳系上吧!

“说这话,就好像你他妈不尿尿似的。”

“该……”英子捂嘴笑道。

“妈!你别老啥都说,这一车人呢……”钱亦文无可奈何地说道。

纪兰凤看了一眼钱敏红,说道:“一车人咋的?除了我和你媳妇儿,不都姓钱吗?

老太太骂了一句,尤不解恨,又补了一句:“剩下这两个不姓钱的,一个你妈,一个你媳妇……

“你那点玩意儿,怕谁?”

……

平安镇的一条主街上,已经无法通车了。

每年一过了腊月十五,自发的集市便开始红火起来。

这年月,占道经营没人管。

人人都不想把自己卖的那点东西,尽可能地往顾客眼皮子底下送送。

借了一个“年”的光,连平安供销社屋里那些本来与年无关的东西,都比平时卖得多了。

比如八号线(铁丝)和洋钉……

钱亦文老远就把车停了下来,向后座一伸手,说道:“妈,给我一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