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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内,本来此时应该是最热闹的时候,然而因为白日里抄家,此时却少见地陷入寂静。

只有风穿过临近午夜,仍旧喧闹的衙门前厅,悄悄溜进模糊难辨的地牢甬道。

牢头仍旧抱着一坛子老烧,他并不是贪恋酒液之人,不过是这地下阴寒,他用酒来祛除寒气罢了。

况且这几日他却是有些烦心事,是以此时不过是半夜,已有小半坛进了口中。

此时乃是六月,然而这地牢之中却仍旧滴水成冰,即便是今日进来了不少人,仍旧是冷气扑面而来。

这地牢中,不知道死了多少人,时间长了便阴气不散,时常传出呼啸簌簌之音。

冯紫英走到门口,只感觉一道诡异的风透体而过,他便忍不住一个哆嗦。

扭头瞧着一身青衫的张华,见对方面容自然,似乎完全不在意直逼面门的寒气,倒是对其多了几分赞赏,觉得往日里自己却是有些小瞧对方。

张华的感知是极为敏锐,冯紫英的表情不过是一刹那,便被他捕捉在眼底。

心中略以品味,便知晓对方所想为何,只是此时却是公务重要,况且一人却不可交浅言深。

他对着冯紫英双手抱拳,示意对方先行而入。

冯紫英摸摸鼻子,显得有几分尴尬,显然张华那抹笑容也被他看在眼中。

今日里他却是对其的印象,有了极深的改变。往日里认为对方不过是趋炎附势的穷酸秀才,只是因为一时之间走了狗屎运,这才抱住公主娘娘的大腿。

今日白天不过半日,他便发现其人,却是心思敏捷,且办事周到,只觉如沐春风。

更加有意思的是,张华身上通体除了书卷气之外,尚且有着三分贵气,让冯紫英忍不住好奇。

如此人物,怎会往日里隐秘于山林农田之间,实在是让人忍不住对其的背景产生好奇,想要探究对方究竟有怎样的过往。

而张华自然也看出冯紫英对自己的来历产生了好奇,他虽不觉自身之事,乃是秘密,不可告之于人。然则到底不愿将己身之事,功于众人之前,是以不过是略施话术,便让冯紫英无言可对。

至此不过三两次,冯紫英倒也乖觉,知晓张华不愿将己身之事诉说,便也不再谈论。倒是让张华心中,对其高看一眼,觉得其虽有些纨绔,然则到底通晓人情世故。

冯紫英本觉得张华秘密也算极多,却未想到今日这会子竟又给他一个惊喜。见张华对着扬州地牢竟如此熟悉,他看向对方的眼神越发炙热起来。

背着仿佛洞穿的眼神盯着,即便是张华为人沉稳也不过一时半刻便被烧得有些难受,他忍不住略动动肩膀,轻轻指着下面漆黑的甬道说道:

“冯大人慢点,这里边极凉,咱们今日却莫要久待将人提走,便赶紧回往行宫。”

张华的语调听起来并无异样,然则若是与其相熟之人,见到其如此,说话便可知晓,此时定是他极为紧张之时。

事实却也是如此,对于冯紫英难得的好奇心和热情,张华却是有些不知所措,毕竟虽说无不可与人言之事,然则往日那些具已经是过往云烟。

冯紫英听着这话,心知张华已在炸毛的边缘,他摸摸鼻子也不多言,赶紧前面打头跑去里边。

两人的动作虽然轻,然则此时已经临近子时,是以牢头仍旧是很快便听到一人的脚步声,他心中一愣却是好奇的望向外面。

今日却是只有他一人,之前的那名伴当已经失踪,是以只剩下他暂时守着这里,直到等着老爷再次送人过来才好。

牢头好奇的向外瞧去,这里乃是扬州衙门守备森严,老头并不担心,有人会打这地牢的主意。

不过,他还是将自己的身上整理一番,若是上峰到来却是要注意,免得失仪。

张华跟着冯紫英两人下来,便看见牢头有些佝偻的身影。张华心中一动,此人却是在自己蛰伏于地牢期间,对于自己有过不少的妥帖。

此时见到其人,他仍旧心中暖意融融,竟是将地牢中的寒意驱散不少,他撩起衣襟,看着老头笑着说道:“牢头,好久不见。”

这一声牢头,却是让牢头有些惊讶,他好奇地瞪大了双眼,这才发现来这两人之中,其中一人竟是失踪不见的伴当。

老头刚想责问对方却是去哪儿了?只是他瞧着张华此时穿着的衣服,又看看他身边穿着锦缎的冯紫英。

再一回想自己身后的大佬,牢头突然若有所悟。

牢头轻声地笑了一声,面容之上竟显出几分欣慰,他看着张华口中说道:“我本来还在担心你如此年轻,便被下在这牢狱之中,暗无天日,如今却也是不必悬心。”

牢头的话语调中满是平和,没有一分是在埋怨张华对自己隐瞒,反而十分庆幸张华能够有一好前程。

看着一脸通达的牢头,张华心中微微有些酸涩,此人虽说与自己并无太多关联,然则却是对他关怀有加,他拱手行礼说道:

“牢头我却是……”

张华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反而倒是牢头要更加的豁达,他笑着摇头,直摆手对张华说道:

“哎呀,我知道,我知道。定然是上峰的命令,咱们吃差饭的太正常了,不过你们今日来却是为了何事?难不成是要提人吗?”

冯紫英在一旁打量着老头与张华的对话,从一人的只言片语中,他明白张华应该因为某些原因,曾经在这扬州地牢中待过几日。

此时一人谈话已接近尾声,张华却是将自己此行的目的说出,他过来乃是为了要提审,四大盐商中的陈家。

江南有四大盐商,这陈家却并非是最大,但若是真的在四大盐商之中,挑出一家还算不太出格的,便只有这陈家了。

他家在此次盐价上涨事件中,也是极为有趣,别人家那是高价售卖,他家倒是跟着插了个牌子,可是却分文不出。

之前还有不少人说陈家那是傻子,如今看来这陈家却是即为心有城府,恐怕早已经知晓此事之中,另有高层博弈。

是以宁可家中亏欠,也绝不肯牵扯其中,甚至颇有些壮士断腕的味道,是以司徒源虽说命令人将陈家一并查抄,但是其查抄的经营却并未封入。

而那本独特的春宫图也是出自陈家,是以如今看来,在此次盐商闹市之中,陈家的立场却是有些暧昧。

当然陈家此次却也并非是圆满而退,今日白天所射出的那只□□便是在陈家院中,虽说最后刺客伏诛,然而陈家却是担了这份责任。

到现在也恐怕无人能够清楚,陈家到底在刺杀案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不过相比之下,陈家身上的疑点更多些,是以司徒源便决定先将陈家之人押往行宫,免得及出现其他的事情。

冯紫英见一人已经说的差不多,他心中着急,手掌轻轻一晃,便出现一块巴掌大的令牌。

牢头瞧了那令牌一眼,赶紧面容一肃,躬身行礼,口中说道:“见过大人,还请大人稍微等候一一,小的现在就去后边提人。”

老头说罢,向张华点点头,并未再与其多做寒暄,转身走入甬道之中,不过一会儿便听到多了两个沉重的脚步声。

又过了片刻,便看见老头手中拿着火把走在前,身后跟在他的却是两名男子。其中一人年纪稍大的应该便是陈家家主,而另一名人年纪刚刚弱冠的,自然应是其一的嫡长子。

陈家家主身形是少见的极为高大,国子脸,浓眉大眼,耳朵却也是极大,看起来福相十足,身形足有九尺,看起来十分壮硕。

竟瞧着不像江南的汉子,反而像是北地之人。若是看其外貌,实在是无法将其与商人之圆滑形象联系到一处。

相比而言,其子便多了几分,江南人的婉约,看起来四肢修长,身材高挑。但是相比起来,个头却比其父,足足矮了半头。

冯紫英看向一人认出确实是今日被压进来的冯家一人,他与张华对视一眼,毫不客气的用绳子将一人绑好。

既然提了一人,自然是着急回往行宫。

临走之前,张华却是给牢头留下了两锭银子,他也并没说些什么,只是嘱咐其少喝酒,他因有事便不给他买东西了。

牢头一时有些不敢接,然则到底是张华年轻人手劲更大一点,将银子塞在对方手中便走上楼梯。

冯紫英将注意力放在陈家大少爷身上,看其一脸苍白便知晓定是普通的文弱书生。而看着稳步如飞的陈家家主,只这一眼便可知晓其人有着不低的功夫在身。

这一人看起来却真的不像是父子,倒是更像是两事旁人。

冯紫英眯眯眼睛,却并未说些什么,一人来的急,是以没有带马车过来。

张华有意等马车过来,再将一人押解到行宫,而冯紫英却不想那么麻烦。

直接将陈家家主仿佛是个货物,一般直接挂在马上,然后又将陈家的公子,扔在张华那里,口中说道:“咱们确实着急着呢,也别等了,便让他们委屈一下吧。”

这话真假倒是难辨,张华自然不会因为陈家一人,跟冯紫英争辩,是以听其说了,便也作罢随他去了。

被放在冯紫英马前的,陈家家主却极为镇定,他低垂着头颅,并不看向任何人。

而其子陈家大少,却显现惶惶不安的模样,这显然的对比,让冯紫英一人却是互相对望一眼。

随着身下的马匹开始轻轻的起伏,被放在马背之上的陈家家主,终于暗暗的松了一口气。还差一点,只要能够活着到行宫,他的命便算是保住了。

命悬一线之间,他却是多方筹谋,如今终于算是见到一丝曙光,也不枉他此时破釜沉舟。

只要能够让他见到那位长公主,只要他足够的有用,相信那位长公主,并不会介意庇护一个有用之人的。

陈家家主努力地安慰着自己,这是他多方筹谋之后唯一一条生路。而他同样也相信自己的作用,在羲和长公主这里仍旧是具有着足够的吸引力。

江南的盐太重要了,他坚信那位长公主,是绝对不会将四大盐商全部灭掉。

要知道这不符合利益的最大化,是以便是四大盐商被灭,之后还会再兴起两大盐商,六大盐商。

到时恐怕反而会闹出更大的麻烦,对于江南的局势来说并没有好处。

他相信那位长公主,绝对会知晓此事,并且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

陈家家主恍恍惚惚中,只觉得耳边回响着韵律的节拍。

他状似昏迷的伏在马背之上,仿佛是夏日水面的浮萍,只能无助的随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