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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之中,杂草丛生,一望无际。

热闹散去后,那些割喉放血的恶狼尸体,被随意丢弃在草坡上,使这茫茫的草原显得更加的荒凉。

远处传来哀切的狼嚎,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乌鸦盈空盘旋,凄厉鸣叫,秃鹰嗅到血腥味,纷纷飞来。不出一个时辰,狼尸已经被秃鹰啄食得只剩血肉模糊的骨架。秃鹰饱食飞走后,乌鸦落在骨架上,争食剩下来的残羹剩饭,连内脏也不放过。苍凉的草原塞北从来都是弱肉强食的。

易林和小狼策马紧跟着丽娜的队伍,也不知奔驰了多久,最后总算看到一处牧民的聚居地。这边的水草相对之前的荒野,不知要丰美多少倍,羊群马群随处可见。巨大的帐房此起彼伏,炊烟袅袅,空气里充满着烧干粪和烤羊肉的气味,歌声隐约,一片升平。还有那此起彼伏的犬吠声,增添了不少生活的气息。

丽娜在把易林他们带到部落之后,便叫他们在一座毡房边等着,自己领着队伍不知去哪儿了。

几个牧民送来补给之后,话也不多说,然后神色不善地离开了。

易林和小狼无聊地在原地踱步,也不敢乱跑,生怕被部落里的人误当成入侵者给宰了。

不远处的一个帐篷边上,有个用石头堆起来的火炉,火炉旁有个大汉正光着膀子在打铁。只见他抡着一个大锤子,挥汗如雨,哐哐哐地在敲打着一柄弯刀,火星四溅。他每锤一阵,便会扭头往易林和小狼这边看一眼,甚是警惕。

小狼越等越不耐烦,焦虑道:“少爷,我怎么都觉得那丫头信不过。反正我们现在也弄到补给了,随便找个人问清楚路况,便可以出发,何必在这里瞎等呢。说不定那丫头是去叫人来抓我们。”

易林摇头道:“话虽这样说。但毕竟我们人生地不熟,还是再看看吧。就算那姑娘不安好心,我相信我们也还是有能力应付的。从这里经营州,再进幽州,可是还有很长一段路途,如果没人带路的话,到时候又迷失了方向,我怕会耽搁时间,错过和宇文兄他们会合。”

对于丽娜的承诺,易林心里其实也没底,但与其盲目地在草原上行走,还不如等等看,说不定真的有人领路呢。如果丽娜真有歹心,也不会叫人送物资过来。

小狼望着草原远处,叹息道:“你说草原这么大,为什么人却不多呢。我们策马奔了这么久才见着一个部落。虽说这个部落人也不少,但相比于茫茫草原,那是稀罕得很。”

易林望向草原遥远的地平线,悠悠道:“草原虽大,但却四季更替严重,这里的人只能逐水草而居,根本无法像中原一样扎根安定在一个地方。这也是他们为什么想要入侵中原的原因。野蛮是文明的必经阶段,就好像战争是和平的必经阶段一样。想当年我们汉族人的祖先也是由粗犷的游牧民族渐渐发展为农耕民族的。”

易林说的也是心里话,游牧民族的苦与乐也只有他们自己才会知道。

小狼感叹道:“逐水草而居?这些人得依靠天意来生存,那确实够折腾的。”

易林望着在不远处拿着木棍比划武斗的小孩,缓缓道:“居无定所的日子,谁也不想过。若不是有诸多限制,只怕他们的铁骑早就踏平中原了。中原地带,水土肥沃,能够长居久安,不用四处迁徙,餐风露宿,所以大唐周边诸国明里臣服纳贡,但暗里却都想有朝一日能入主中原。”

小狼想起丽娜那不可一世的样子,冷笑道:“中原富庶,以逸待劳,外族要入侵可不容易。”

易林苦笑道:“但居安易生腐啊,大唐已经腐得太严重了。外侵不怕,就怕内乱啊。”

一个时辰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而过,烈日已过当空,正在西下,温热无比。

正当两人百无聊赖,决定要离开时,一个满脸胡须的汉子扛着一条木棍走了过来。

他仰着头,用蹩脚的汉语向易林这边喊道:“喂,你们是不是要去幽州的那两个汉人?”

小狼茫然地指了指自己,没好气道:“我们是要去幽州。但你又是什么冬瓜豆腐?”

那汉子自顾点头,咧嘴道:“那没错了嘛,就是你们,赶紧跟着走。我们一伙人此行要去另一部落,中途会经过营河附近,丽娜小主吩咐我们带上你们。还有,我们这不吃冬瓜豆腐,中途也只有牛羊肉干和馕饼充饥。”

小狼嗤之以鼻道:“我管你吃什么。我们要去的是幽州,不去什么营河……”

易林举手阻止小狼继续往下说,微笑道:“营河是营州和幽州的分界线,过了营河便是幽州。”

小狼一时语塞,只怪自己从来不看书,是个地理白痴,压根就分不清幽州营河在什么地方。

易林拱手行礼,向那汉子道:“那就有劳这位大哥了。”

那汉子耸肩咧嘴道:“没什么劳不劳的嘛,既然丽娜小主吩咐了,那就是应该的。你们这些汉人也不必客气,客气了我也不会特别照顾,没有冬瓜豆腐可吃。部落里的长老都说,汉人最挑剔,表面满不在乎,说话客客气气的,其实心里总是嫌这嫌那,最难伺候。这会都有求于人了,还想着吃冬瓜豆腐。”

小狼无语得傻眼,愣在原地。

易林苦笑一下,故作谦虚地拜服道:“大哥明白事理,小弟受教了。一路上还望多多照顾,给口饭吃,哦不,给口饼吃,给口水喝。”

那汉子得意忘形道:“你也别恭维我的嘛,我不爱那一套。部落里的长老都说,汉人最虚伪,表面和蔼可亲,满嘴好话,其实城府深得很,一肚子坏水,总想着算计别人。”

易林心里哭笑不得,不断点头,自言自语道:“什么都被你部落里的长老说了,那我还有什么话好说?”

那汉子见易林嘴巴动得厉害,但声音却细若蚊音,根本听不清楚,于是嗤笑道:“你们这些汉人,讲个话都扭扭捏捏不利索。大男人说话低声细语,听都听不清,是干嘛子使?还不如不说呢。”

易林刚想反驳几句,但想到有求于人,不宜多生是非,只好苦笑一下,学着他的语气,抱拳大声道:“听大哥一席话,小弟真是茅塞顿开、大彻大悟的嘛。是小弟失礼了,在此赔个不是。贵部落里的长老真是德高望重、高瞻远瞩,神仙放屁,不同凡响……嘿……他们说的话肯定错不了的嘛。”

那汉子见易林欲言又止,嗤之以鼻道:“部落里的长老都说的嘛,这汉人做事情最不痛快,总是要拐弯抹角,装腔作势。我告诉你,我们突厥人不吃你们汉人那套。你恭维我没用,恭维部落里的长老也没用。你们汉人就是一肚子的小心思,一点意思都没有。”

易林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不讨好,只好沉默不语,微笑以对。

赞也不是贬也不是,易林实在拿这个牛角尖大哥没办法,更拿他部落里的那些长老没办法。

那汉子见易林不说话,以为他理屈词穷,辩无可辩,于是洋洋得意地笑了。他大手一扬,哈哈笑道:“你们也不用担忧。我大卜虽然对汉人没有什么好感,但向来说到做到,既然答应了丽娜小主要送你们到营河,就一定安全送到。跟着过来吧,补给一下就出发。这里到营河也有好几天路程。”

一路上跟着马队前行,无惊无险。易林和小狼两人也落得逍遥自在。

那些突厥人中,除了大卜偶尔憋出几句汉语,上来大声招呼瞎扯几句,其他人都是各干各的事。

易林跟在队伍后面,看着草原风光,眼里蒙上一层茫然。他那略瘦的身躯,和俊秀的脸庞,即使换上了突厥的当地服饰,也依然透着几分潇洒,那是汉族年轻人特有的风骨,掩盖不住。

第二天的时候,马队途经一座高塔。这高塔足足有七八层,十几米之高,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拔地而起,甚是壮观。

这独独一座石塔,孤单地立在草原中,挺拔冷峻,却又实在让人摸不清它有什么作用。远远看去,石塔应该是巨大的花岗岩堆砌而成,苍劲有力,仿佛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

易林敬畏地望着那座高塔,忽然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锋塔吧?冲锋陷阵的锋。”

大卜回过头,首次露出赞赏的眼神,沉声道:“不错的嘛,你这个文质彬彬的汉人,倒还有几分见识。”

易林学着大卜的语气,轻轻笑道:“见识不敢当的嘛。只是刚好曾经看过这方面的书籍,稍微关注了一下各族历史。书上说,这边塞地区,各族文化掺杂,会衍生很多新事物。锋塔便算是一种。”

大卜沉吟道:“是的嘛,这锋塔和你们汉族的确有点渊源。”

易林点头笑道:“当然的嘛,锋塔之所以叫锋塔,其实是来源于汉族的烽塔。一个是冲锋陷阵的锋,一个是烽火连天的锋,这两者的区别在于,一个主攻,一个主守。锋塔信号一起,不管敌人势力如何,后方都要死命冲锋。但烽塔信号一起,便是告知后方,前方遇上强敌,势不可挡,让后方提前做好坚守或撤退准备。完全是两个极端啊。”

大卜摆手道:“你只说对了一半的嘛。”

易林心里也清楚另一半是什么,但为了和大卜套近乎,故意露出不解的神情,笑而不语:“哦?”

大卜仰望着那座高塔道:“另一半是,锋塔也叫峰塔,山峰的峰。部落里的长老都说了的嘛,草原上的人们,都是逐水草而居,这峰塔便相当于一个标记,告诉族人,什么时候,这里的水草最丰美。你别看它现在只是孤零零的高塔一座,但等到这里的水草丰美起来后,陆续有人迁移至此,围绕着塔建起毡房,便会热闹非常哩。”

易林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抱拳道:“小弟孤陋寡闻,卜大哥见笑了。”

大卜洋洋得意地笑道:“你们这两个汉人还不错的嘛,一路上也安分得很,没给我们找麻烦。”

小狼心里咕哝道:“我们哪敢给你们找麻烦,你们不给我们找麻烦便谢天谢地了。”

这时,远处来了一批人马,打着旗,与大卜的人马平行而过。他们的队伍在锋塔的那边,大卜的队伍在锋塔的这边。大卜还挥手用突厥语吼了两嗓子,估计也是问对面的人马,这一路上的情况。

对方只是冲忙赶路,完全没有搭理大卜,于是大卜只好无趣地喝了口酒,然后往地上吐了半口,闷闷不乐地骂道:“这些契丹人,心高气傲,要不是部落里的长老说少惹契丹人,老子早就收拾他们了嘛。”

直到那批人马消失在视野中,易林和小狼才把低着的头抬起来,悬在半空的心也落了下来。

易林搓着手指,若有所思。他在想,那批契丹人,神色匆忙,策马赶路,而且都带着武器,很有可能是追寻青离剑的人马。

易林喝了口水,向大卜问道:“这里难道不是你们突厥的地盘吗?怎么这契丹人来去自如,还挺猖獗。”

大卜呸了一口,满脸不屑道:“这没什么。常言道,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呢,更何况是商人。其实我们也经常和汉人做交易,往来突厥契丹吐鲁番等地的汉商也不在少数。”

易林点头道:“说来也是,如果见面就打个你死我活,那两国相邻地域的人民还怎么活。”

大卜往前一指,沉声道:“这里严格来说已经出了突厥的地盘,是奚族的地盘。沿营河一带,万马庄所处的放马原野和契丹占领的营州最为富饶,而奚族所处的这块荒原却最为贫瘠,再加上去年大旱和冰封,羊死牛亡,奚族已经是饿殍遍野,苟延残喘,灭亡也是迟早的事,如果没有援助,坚持不了多久,不出一年,地盘就会被瓜分。”

易林不可置信道:“没想到奚族已至这般田地?!

大卜提醒道:“你们在奚族的地域要多加小心,因为人饿得慌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听说奚国现在盗贼四起,烧杀抢夺之事,频频发生。更有甚者,有些奚族人饥饿难耐,易子而食呢。”

小狼惊讶得合不拢嘴,目瞪口呆道:“是何等穷凶极恶之人才会易子而食?!”

易林心里一惊,皱眉道:“光听着便觉得毛骨悚然,惨绝人寰。奚族人要防范,那契丹人呢?这里离契丹也不是很远,契丹人会不会找我们麻烦。刚才那批契丹人马经过的时候,敌意甚浓。”

大卜摇头道:“奚族人的确要小心,为了活命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至于契丹的人马,只要我们不去惹他们,反倒不会主动找人麻烦。”

小狼望着那批人马去的方向,半信半疑道:“但他们怎么看也不像是商旅吧?每人一马,没有拉货,快马加鞭,显然不是经商,倒像是军队。”

大卜点头道:“那应该是契丹那边的侦查骑兵。其实我们突厥和契丹关系比较复杂,就如你们汉人所说的唇亡齿寒。都说契丹占领了营州,其实要不是有我们突厥在,让幽州有所顾忌,幽州大都督刘佺早就率兵把营州夺回来了。”

易林没想到这大卜看起来傻里傻气的,倒真是有些见识,点头道:“唇亡齿寒,说的好。少了契丹,突厥危矣,少了突厥,契丹危矣。关乎生死存亡,难怪突厥与契丹之间能够如此轻易地往来。看来突厥可汗和契丹酋长,都是知道个中利害的。其实各国如果能够有默契,边境也不至于战火频发。一切战乱归根到底都是因为欲望和野心。”

大卜笑道:“切,又关我们什么事,我们瞎担忧也没有屁用。只祈求不要打仗,就万事大吉了。说到底都是你们唐朝皇帝的野心大,要学秦始皇一统天下。我们这些边陲小国,每年都进贡了,还不满足,非要来灭我们的国。”

易林摇头道:“非也非也,太宗皇帝以来,都是走的安抚政策,只是有些人从中作梗,挑起事端罢了。若是边境诸国安分守己,战事起不来。你们的可汗默啜就野心勃勃,不会甘于这一片塞北之地。但这营州本就是大唐国土,只怕不收回是不行的了。如果契丹非占着不放,大战也在所难免。突厥要是还插手,那就更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大卜冷哼道:“你倒说得轻巧,这么多年,也不见营州被收回?长老们都说了,大唐现在是外强中干。”

易林心想,对啊,想要通过征战收复失地,只怕大唐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大唐皇帝这几年来日夜笙歌,娇奢淫溺,沉浸玩乐,荒废朝政,哪里还在乎能不能收复这边境之地。久而久之,这营州就不再是大唐的营州,而是契丹的营州,总有一天也不知道会变成谁的营州。

大卜见易林沉默不说话,得意道:“没说错吧。大唐啊,现在是泥什么过河,自身难保。”

易林笑而不语,望向东南方,那边是幽州的方向,也是中原的方向。他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心想,就连一个突厥的小人物都知道大唐的皇帝堕落如斯,自寻灭亡,不把大唐放在眼里,更何况那些雄踞一方的大人物?难道大唐真的气数已尽?天下就是这样,你不思进取,别人就会迎头赶上,取而代之。突厥,契丹,吐蕃,回纥,谁不想入主中原,就连安禄山、哥舒翰、宋昆山等藩镇节度使之类的地方势力也想自立为王,可笑大唐的皇帝老儿却还以为高枕无忧,不懂得居安思危。

天下群雄,但凡有心者,人人都看得出这大唐内忧外患,却只有大唐的皇帝老儿一个人还沉浸在温柔乡里而不自知江山危在旦夕。

扎营休息一晚上之后,第二天,行至中午,大卜的队伍便已经到了营河附近。大卜指着东南方向,说道:“你们往这边一直走,不出十里便会到达营河,沿河而行,找渡船或吊桥过河,便是幽州地带了。”

易林双手抱拳道:“谢过卜大哥,我们就此别过,他日相逢,定当报答。”

大卜豪迈笑道:“能相逢再说的嘛。你们汉人就喜欢嘴上讨巧,走吧走吧,以后别随便跑到塞外来。就你们两个楞头青,没点本事,很容易客死他乡。”

易林跨上马,向营河而去,途中还不忘回头一笑道:“哈哈哈,卜大哥回去之后替我向你们的那些长老问好,我易林能够大难不死是多得他们对你的哼哼教诲。”

大卜自豪地笑道:“那是当然的嘛,长老的教诲可不是谁都有机会听的,你们这两个小子多亏是遇到了我。”

易林哈哈笑道:“是的嘛,你部落里的长老们都是有大智大慧的人嘛,晚辈受教了。”

易林和小狼,两人两骑,在茫茫的草原上绝尘而去,渐行渐远,消失在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