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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河渠旁,重门楼巍然耸立。

“易林兄,你怎么又在喂鸽子?”宇文峰跃上重门楼的屋顶,向易林笑道。

“闲来无事,就上来喂喂鸽子,了解一下长安城里的八卦。宇文兄你怎么也如此清闲?”易林笑道。

“科举考试临近,我现在的职责就是辅助京兆尹巡视西市各大客栈,防止有人闹事骚扰进京赶考的学子。今日正好轮休。”宇文峰说道。

“原来如此。我早上看到有份飞鸽传书说,安禄山已经从万马庄采购了一批数量巨大的战马,这消息是真的吗?”易林问道。

当易林收到这份飞鸽传书的时候,便知道这是“蝠网”安插在范阳的探子传回来的。他觉得这个消息的准确性应该八九不离十,说不定安禄山已经控制住了万马庄。

“管他是真是假。这事轮不到咱们操心。”宇文峰说着,看向易林腰间的匕首,笑道:“你说你这一身儒生打扮,为何偏偏要在腰间插一柄匕首呢?显得不伦不类的。不过这匕首倒真是柄好匕首啊,估计能卖不少钱吧。”

易林取下匕首,把玩一番,匕首在他指间旋转跳跃,甚是熟练。

易林笑道:“这匕首可是御林军长孙将军送给我的礼物,我就是饿死也不敢把它给卖了呀。”

宇文峰嗤之以鼻道:“你就吹吧你。长孙将军常年待在军营里,从来就不喜欢和长安城的公子哥们打交道,会送匕首给你?”

易林笑道:“爱信不信。”

宇文峰苦笑道:“就算是长孙将军送给你的,你也不至于天天插在腰间呀。”

易林一本正经地道:“你懂什么。长安城人心险恶,我总得有点东西防身呀。实不相瞒,我最近总感觉有高手在暗处盯着我。”

宇文峰不以为然地道:“你这是典型的疑心生暗鬼。重门楼可是我们大理寺重点盯防的区域,从来就没有发现什么可疑地方。”

易林从身旁的布袋中掏出一把麦子,向宇文峰说道:“要不你也喂喂鸽子。”

“喂鸽子多没意思,走,喝花酒去。”宇文峰指着西市的方向道。

一听喝花酒,易林眼睛刷一下亮了起来。他摸了摸腰间的钱囊,笑嘻嘻地道:“我囊中空虚,喝花酒得你请。等我考完科举,当了官,有了钱,再还你。”

宇文峰笑道:“钱都是小事,关键是要开心。咱们这次去西湖的楼船,喝酒游湖,听曲看舞,想想都惬意。”

易林乐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哈哈笑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出发。”

……

……

西湖沿岸,柳树排列,绿意盎然。易林和宇文峰走在湖边的石板路上,往西湖码头而去。

微风拂过,宇文峰惬意地道:“易林兄我跟你说,这在楼船上和姑娘们听曲喝酒,游湖赏景,那是别有一番滋味。”

易林抬头向远处望去,神色讶异。只见远处一艘楼船上,长孙霖正和一位锦衣公子并肩而立,似乎在有说有笑。易林拍了拍旁边的宇文峰,指着楼船上的长孙霖,笑道:“这就是你说的长孙将军从来不与长安城的公子哥们交往?”

宇文峰惊讶得合不拢嘴,尴尬非常地道:“这……我也是第一次见长孙将军竟然会……咦,那不是琼王殿下吗?今天是什么情况?”

西湖的码头边上,最大的楼船“花满楼”停靠在岸,岸边人头攒动,嘘嘘嚷嚷,似乎发生了什么热闹的事情。

“都是客人,凭什么不让我上船?”玙王带着几个随从硬挤上了楼船,甩手怒道。

琼王从船上的厢房里信步走了出来,对着玙王冷笑一声道:“这条船本王今天包了,不欢迎无关人等。玙王要是死皮赖脸不下船,可就有失风度了。”

玙王脸色难堪,但又不想在众人面前如此没面子,挺胸而出道:“你说包就包了吗?我今天就不下船,难不成琼王你还敢硬赶我不成。”

琼王眼色转冷,语气间带着威胁道:“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若是双方打起来,蛮不讲理、贻笑大方的可是玙王你。”

琼王话音未落,两方的侍卫便已经冲突了起来,拳脚相对。混战中,琼王的随从将玙王的随从打得趴在地上,高下立见。其中一位小首领似的汉子还装作不经意地将玙王撞出船舷外,掉入湖水中,像个落水狗一样,狼狈不堪。

码头上的人群好像看戏一般,似笑非笑,窃窃私语,无人帮忙。

易林快步上前,挤过人群,伸手将湿漉漉的玙王从湖中拉上来,凑到他身旁缓缓道:“大丈夫能伸能屈,玙王还是先回去吧。”

被人如此羞辱,玙王咽不下这口气,面色铁青,几乎已经是咬牙切齿。他紧握拳头,心有不甘地道:“琼王他是故意要在诸位面前让我难堪,我如何能忍?”说着便要再次冲上船去。

易林赶紧拉住玙王,劝说道:“昔日韩信还曾忍受胯下之辱呢。以前那么多次你都忍了,为何这次却不能忍?”

玙王心有不甘,咬牙切齿道:“那是因为长孙将军和易林先生你们都是我敬重之人,我……”

玙王情绪崩溃,平日里被太子党与寿王党的几个王子欺负也就算了,今日竟然还被和自己一样闲散的琼王给当场羞辱,叫他以后如何自处。整个长安城里,上至皇亲国戚,下至文武百官,没有人瞧得起他这个身份不正的王子。就连皇上也从来不把他当儿子看待,随便给个旧府,发点月钱,也就打发了。难得长孙霖和易林不会小瞧他,如今他却在他们面前丢如此之大的脸,他内心的难受和愤恨可想而知。

易林知道玙王如实情绪失控是因为自尊心都到了巨大的打击,于是拍了拍他湿漉漉的肩膀,低声道:“玙王放心吧。长孙将军岂是那种短见之人,不会因为你忍一时之辱就看不起你的。”

玙王愤懑地道:“我受够这长安城了,我明日就去向父王请缨,参加神策军。等我建了军功回来,一定让他们都刮目相看。”

说着,玙王甩袖愤然离去。琼王等人得意洋洋地望着玙王带着垂头丧气的侍卫离开。

楼船上,站在琼王身旁的长孙霖叹息一声道:“琼王殿下,您看今日闹得如此不愉快,怕是也没什么心情游船了。我们下次有机会再约吧。诸位告辞了。”说着拱手作别。

琼王急忙招手喊道:“长孙将军,父王让我带你游西湖,你这……”

琼王还没说完,长孙霖已经走远……

长孙霖离开之后,易林也告别宇文峰等人,追上长孙霖的脚步。

长孙霖望了一眼易林腰间的匕首,淡淡一笑道:“易林兄明明书生打扮,腰间却插着一柄匕首,倒显得不伦不类,我现在有点后悔当初送你这柄匕首了。和你的气质一点也不搭呀。”

易林丝毫不介意匕首在自己身上会显得格格不入,但他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每天都随身带着这柄匕首,因此这样未免有暧昧挑逗之嫌。

易林微咳一声,嬉笑道:“平日里也不常随身带着,今日宇文兄约我出来喝花,嘿,游船,我怕会和人起冲突,所以带着防身。嘿,没想到今日这匕首差点就派上用场了。”

长孙霖略带讽刺地道:“易林兄倒是好雅兴,这都临近科举考试了,还有闲情来西湖游船。不过这也难怪,花满楼里的姑娘都是个顶个的漂亮。”

易林尴尬一笑道:“嘿,读书枯燥,偶尔也还是要放松一下的嘛。只是没想到会遇到霖兄你。看来皇上是有意要撮合你和琼王呀,不然也不会让他带你游湖。这琼王竟然包下了整艘花满楼,可真是下了血本。”

长孙霖不屑置辩,耸肩道:“你是觉得我只会从军打仗,不顾及儿女私情吗?”

易林笑道:“那倒没有?只是有点惊讶。没想到鼎鼎大名的长孙将军也会有为儿女私情烦恼的时候。”

长孙霖忽然肆意笑道:“易林兄是如何看得出来我烦恼的了?儿女私情又不是洪水猛兽,我何须为其烦恼。其实我也没有传言中那么的铁石心肠。”

易林耸了耸肩,煞有介事地道:“我可听说长孙将军自幼修佛,断情绝爱,只为长孙家族和御林军而活。坊间传言,长孙家就是皇上的傀儡。”

长孙霖神色转阴,杀气一闪而过,冷道:“若是此时四下无人,说不定易林兄已经被我沉尸西湖了。我长孙家的事情岂容他人置喙。”

易林感受到了长孙霖散发出的巨大压力,气势磅礴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仿佛笼罩在毫无空气的牢笼中,难以呼吸。易林抓头求饶道:“在下口无遮拦,还望长孙将军海涵,坊间传言荒诞无稽,可笑至极,岂能当真。”

长孙霖沉声道:“这种口不择言的事我已经见怪不怪了。我介意的是易林兄对我的一再试探。我可警告易林兄,别再试探我的底线,小心性命不保。”

易林长长舒了一口气,笑道:“我已经岂是那种不识趣的人,我就是吊儿郎当惯了,一时口快,纯属无意之失。”

长孙霖一本正经的道:“如果不是因为我曾在太行山断石崖见过易林兄你内心真实的一面,单凭每次见你表里不一的种种行为,我一定会觉得你是一个阴险狡诈、诡计多端的坏人。我严重怀疑易林兄此次来长安城肯定还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易林忽然咧嘴笑道:“实不相瞒,我来长安城确实是别有所图。”

长孙霖不以为意地道:“长安城集天下之繁华,乃是欲望之都,谁敢说没有所图?只要不是图谋不轨,危害我大唐安危,我长孙霖才懒得管呢。我相信易林兄内心深处是有心系天下的良知的,不是那种会胡作非为的人。”

易林心想,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是个心系天下的烂好人?你这帽子也扣得太大了吧。但见长孙霖没有继续追问他来长安城到底所为何事,易林如释重负,赶紧转移话题道:“不过话说回来,琼王风度翩翩,也是个好的归宿。经过刚才在花船上那一番折腾,我算是看出来了,琼王和玙王都对你很是爱慕。”

长孙霖淡淡一笑道:“说到底不过是皇上的精心安排罢了。御林军乃镇国之军,负责远征伐事,皇上当然想安排个皇子把我娶了以求更好把控,就像当初我爹娶我娘一样,也是出于先王的意愿。在皇上看来,如今众多皇子当中,不是太子党就是寿王党,偏帮谁都不好,也只有向来中立的琼王和玙王最为合适了。玙王的母亲早死,而且毫无背景,但琼王母亲背后的家族却是洛阳最大的酒帮商贾,所以皇上最后选择了琼王。”

易林愣了一下,苦笑道:“霖兄倒是心眼清。”

长孙霖眼光一冷,沉声道:“易林兄当真以为我是因为姓长孙才当上御林军将军之位的吗?我带领御林军杀伐征战的时候,从来不会对任何一个敌人手下留情。长安城的关系复杂得很呢。”

见长孙霖释放出恶意,易林连忙解释道:“不敢不敢,我从来不质疑霖兄的能力与智慧。况且我也不是霖兄的敌人呀。说实话,我光是和霖兄交谈都倍感压力,可见霖兄给人的压迫感有多强。”

长孙霖微微一笑道:“我又不是凶神恶煞的母夜叉,有那么可怕吗?”

易林苦笑道:“我是觉得霖兄对事物都有很深刻的见解,和你谈天论地会让人生出一种所有小心思都无法隐藏的感觉。要是换做别人,早就迫于霖兄的气场压力而汗流浃背了。”

这是易林的心里话,因为长孙霖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难以言喻了,身为一军将领,有巾帼须眉的大将之风,身为女儿家,又有女子专有的敏感聪慧,仿佛所有的事情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这样一位就连出来约会都是男装打扮,腰间别着长剑的女子,怎么会是一般的女子呢。

易林心里苦笑,自己就不应该追上来想为玙王说几句好话。就算帮玙王拉拢了长孙霖,也不见得玙王就能把控得住当前的局势。或许玙王选择离开长安城去从军才是保全自己最好的途径吧。

长孙霖似乎看出了易林的心思,忽然道:“易林兄觉得玙王这个人怎么样?圣意难测,若是有一天皇上逼着我不得不找一个皇子当郎君,我反而觉得玙王或许比生性风流的琼王更好。至少玙王没那么烦人。”

易林本来都想灰溜溜地挥手告别了,但听她主动提起玙王,觉得为玙王说好话的机会来了,于是喜出望外地道:“霖兄听过卧薪尝胆的故事吗?”

长孙霖点头道:“当然听过。”

易林煞有介事地道:“现在的玙王就像是当初在吴国做人质的越王勾践,苦心经营,卧薪尝胆。”

长孙霖嗤笑一声道:“越王勾践乃一国王子,虽然在吴国做人质,但回越国之后怎么着也是可以继任一国之君的。而且越王勾践还有范蠡、文种两位大夫辅助,自然可以称霸一方。玙王却什么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易林兄说他像越王勾践是否太看得起他了?”

易林一本正经地道:“他现在或许一无所有,但他可以在长安城外慢慢经营培植自己的势力。说不定太子和寿王鹜蚌相争,玙王反而渔翁得利呢。”

长孙霖笑道:“长安城内风云变幻,但你以为长安城外就不是凶险重重吗?你觉得玙王若是展露哪怕一丝丝的野心,还能在太子与寿王势力的夹缝中生存吗?”

易林茫然一愣道:“不试过怎么知道不行呢。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我很好奇,对于太子和寿王,霖兄最看好谁将来会继承皇位?”

长孙霖不置可否地笑道:“易林兄不用套我的话。对御林军来说,只忠诚于当今皇上。至于将来谁会继承皇位并不重要,只要是李唐的江山就好。如此说来,难道易林兄是对玙王报以厚望?”

易林耸肩苦笑道:“玙王啊?正如霖兄所说,要啥没啥,目前看来,难于登天。但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但有一点易林兄说得没错,玙王和越王勾践一样,能够隐忍吃苦……这样的人能共患难,但是否能共富贵,谁又说得准呢。”说完之后,长孙霖飘然离去。

易林站在原地,心中万分感慨。

这长孙霖确实是智慧超群的人物,小小年纪却行事老道,对当朝局势心如明镜。

大唐明明人才济济,为何会发展至如今的局面呢?难道仅仅只是因为皇上骄奢淫逸、无心朝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