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的冬天，天黑得早。下午四点半，窗外已是暮色四合，601所主会议室的灯光却亮如白昼。
会议持续了六个小时。肖镇站在巨大的投影幕前，幕布上是J-16战斗机的三维结构图，被各种颜色的标注线分割成几十个模块。
他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但眼神依旧锐利，思路清晰得可怕。
“……所以，总体思路是‘基于J-16平台，重构舰载特性’。不是简单的修修补补，而是用新一代材料、新一代飞控、新一代航电，进行一次深度换骨手术。”
肖镇用激光笔指向机体中部和起落架位置，“核心攻坚点，我归纳为‘一骨、两翼、三系统’。”
台下，黑压压坐满了人，笔记本和图纸的翻页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在拼命记录。
“一骨，是指强化机体主承力结构，重点在着舰冲击区，必须能承受至少7个G的持续过载和峰值12G的瞬间冲击。
材料方案，采用大禹新材料实验室的‘鲲鹏-3’型碳纤维增强钛基复合材料，配合‘女娲-2’智能传感蒙皮，实现结构健康实时监控。”
“两翼，一是可折叠机翼及其强化铰链机构，二是全新的增升装置设计。
我们需要在保持甚至提升低速大迎角操控性的前提下，将机翼折叠时间控制在12秒以内，可靠性达到十万次无故障。气动组，这是你们的首要任务。”
“三系统，是飞控、航电、动力适配。
飞控系统必须重写核心算法，加入舰尾流补偿、甲板运动预测、自动油门着舰控制等全新模块。
航电系统要集成舰载协同作战数据链，并强化抗盐雾腐蚀能力。
动力方面，虽然暂时沿用‘太行’改，但进气道和发动机附件需要针对海上环境进行防腐蚀和防异物吸入的特殊处理。”
他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水，目光扫过全场：“三天！三天后，我要看到每个攻坚点的初步技术路径和可行性分析报告。
七天后，形成完整的J-16舰载改型技术方案框架。时间紧，任务重，但这是死命令。有没有问题？”
短暂的沉默后，各个专业组的负责人陆续站起来，声音或沉稳或激昂，但内容一致：“没问题！保证完成任务！”
会议结束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肖镇回到临时分配给他的宿舍——一间601所专家招待所的简朴房间。
他这才有空拿出私人手机，上面有几条未读信息，最新的一条是李富真发来的御韩画的一幅歪歪扭扭的“爸爸和飞机”的蜡笔画。
他嘴角浮起一丝温柔，迅速回复点赞，然后点开了另一个对话框。
对话停留在两天前，他上专机前匆忙发出的一条信息：“颂歌，有紧急国家任务，需长时间封闭工作，通讯不便，勿念。照顾好自己。——肖镇”
没有回复。
肖镇皱了皱眉，想拨个电话，但看了看时间，又考虑到保密纪律，最终还是放下了手机。
他想，等稍微空一点，再跟她解释吧。
他并不知道，这条简短到近乎冷漠的信息，在另一座城市，让一个二十二岁女孩的心，整整悬空了两天。
………………
广东广州，军区家属院。
秦颂歌蜷在沙发里，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反复看着那条只有二十几个字的信息。国家任务？封闭？长时间？通讯不便？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她心里。
起初是担心，担心他的安全；然后是不安，不安于这种突如其来的断联；最后，一种细微的、难以言说的委屈和患得患失慢慢滋生。
他才刚离开汉城不久，不是去看孩子了吗？怎么突然就有“紧急国家任务”了？
连多一句解释都没有吗？自己在他心里……到底算什么？
是不是遇到更紧要的事情，就可以这样轻易地被搁置、被无声告知“勿念”？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肖镇的工作性质特殊，她早就知道。
可知道归知道，当事情真的降临，那种被排除在他的世界之外、无力又迷茫的感觉，还是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
她试着拨打那个号码，得到的永远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发给文阿姨的询问信息，也只得到一句“小镇有重要工作，具体不便多说，放心”的回复。
两天时间，她上课走神，吃饭没胃口，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二十二岁，正是情感最丰沛也最脆弱的年纪，这段关系里她始终带着崇拜与仰望，此刻却因为一条信息，所有隐藏的不安全感都被勾了起来。
直到第三天下午，她接到大伯秦明打来的电话。
“颂歌啊，在家吗？”大伯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有力。
“大伯？我在家属院。您怎么突然打电话来了？”
“听说你这两天心神不宁的？因为肖镇那小子？”秦明开门见山。
秦颂歌脸一红，支吾道：“没……没有，就是联系不上，有点担心。”
“哼，担心是正常的，但别瞎想。”秦明语气严肃了些，“我跟你透露一点，你听了就烂在肚子里，不准跟任何人说，包括你爸妈。”
“嗯，您说。”秦颂歌的心提了起来。
“肖镇是被军委紧急调去沈阳了，参与一个关乎国运的重大装备项目。
级别非常高，保密极严。他出发前能给你发那条信息，已经是考虑到你了。
这种任务，进去就是与世隔绝，拼时间、拼技术、拼命的！
你在这儿胡思乱想，岂不是辜负了他那份心意？
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后方的稳定和理解，不是猜疑和情绪。”
秦明顿了顿，语气缓和下来：“颂歌，大伯是看着你长大的。肖镇这个人，重情，更重责。他肩上的担子，比你想象的要重千倍万倍。
选择和他在一起，就要有这份觉悟。安心读你的书，做你的事，就是对他最大的支持。明白吗？”
如同醍醐灌顶。秦颂歌心中的迷雾瞬间被拨开，那股委屈和不安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责任感和隐隐的心疼。
“我明白了，大伯。谢谢您。”她的声音重新变得坚定，“我不会给他添乱的。”
“这就对了。好了，我还有个会，挂了。”
放下电话，秦颂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走到窗边，望着北方。
沈阳，这个时候，一定很冷吧？他……是不是又没日没夜地开始工作了？
她拿起手机，仔细斟酌着词汇，编写了一条长长的信息，没有追问，没有抱怨，只是叮嘱他注意身体，按时吃饭，告诉他她会好好的，等他忙完。
然后点击发送，尽管知道这条信息很可能要很久之后才能被他看到……
………………
沈阳，601所，“飞鲨”项目指挥部。
三天期限已到，各小组拿出了初步技术路径。
肖镇用了一整天时间，逐一审阅、讨论、修正，最终整合成一份厚达两百页的《J-16舰载改型技术方案框架（草案）》。
第七天，草案经过项目指挥部和技术委员会联合评审，原则通过。
这意味着，理论上的方向确定了，接下来就是最艰苦的攻坚战——将方案变成图纸，将图纸变成零件，将零件变成能飞起来的飞机。
而攻坚的第一步，是让所有参与的人，理解并掌握实现这个方案所需的新知识、新技能。
肖镇再次展现了他在成飞611所时的“传统艺能”。
他没有急于让大家立刻投入具体设计，而是要求项目全体核心技术人员，无论年龄资历，都必须参加为期两个月的“攻关知识升阶课”。
课程表排得让人瞠目结舌：上午，材料学专题，主讲人是肖镇从宋岛基地调来的大禹新材料首席科学家，内容涵盖新型复合材料特性、智能材料原理、损伤监测与自修复技术。
下午，先进飞控与航电系统，由肖镇亲自讲授，深度解析数字电传飞控的底层逻辑、舰载环境下的飞控算法重构、新一代综合航电架构。
晚上，还有气动优化、结构仿真、工艺制造等专项讲座，由各领域顶尖专家授课。
肖镇的讲课风格极其“硬核”，没有泛泛而谈，全是干货，公式、代码、仿真数据、失败案例，倾囊相授。
他仿佛一个不知疲倦的“知识泵”，将最前沿的航空科技理念，强行灌注到这支传统色彩浓厚的研制队伍中。
不少人开始时叫苦不迭，尤其是些老专家，感觉像是重新读了一次大学。
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这些知识的价值——那是一种豁然开朗、触及全新境界的感觉。
肖镇自己更是以身作则。白天讲课、主持会议、协调资源，晚上就扎进飞控和航电核心团队的实验室，带领一群精挑细选的年轻骨干，一行行代码地抠，一个个算法地优化。
实验室的灯，经常亮到凌晨三四点。他睡得极少，吃得也简单，全靠一股惊人的精神力量支撑着。
项目总指挥李明光看着肖镇这种“超频”状态，又是钦佩，又是担忧。
他太清楚这种高强度、高压力的工作对身体的损耗了。
他想起了之前听闻的“9103项目”（北斗导航关键攻关）中，肖镇也曾因为过度劳累而晕倒在实验室的往事。
那可是国宝级的科学家，万一在这里累出个好歹，他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于是，李明光以项目指挥部名义，起草了一份紧急报告，直接呈送上级主管部门和总装，详细说明了肖镇的工作强度和项目的关键性，恳请协调调派一组保健局的专家入驻601所，专责保障以肖镇为首的核心技术人员身体健康。
报告很快得到了批复。一周后，三名穿着便装但气质精干的保健专家带着全套设备进驻了601所，在肖镇宿舍隔壁设立了临时的医疗保健室，开始“强制”干预他的作息，定时检查，配送营养餐，甚至在他连续熬夜时“奉命”进行劝阻。
肖镇对此有些无奈，但也理解这是组织的关心和李总指挥的好意，尽量配合。只是工作节奏，依然慢不下来。
除了参加了一次由当地政府组织的、旨在给科研人员放松的东北冬捕活动，在冰封的湖面上感受了一下北国特有的壮美和丰收喜悦之外，肖镇的身影几乎只出现在三个地方：会议室、实验室、他自己的临时办公室。
他不仅要把握全局，还要亲自带领最核心、最难的飞控和航电团队突破，同时指导属于他“大禹”体系内的新材料、新工艺模块的研发测试。
601所的每个人，上至总工李明光，下至刚毕业的助理工程师，都真切地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和使命感，以及那个年轻得过分的技术核心所散发出的、仿佛能点燃一切的热情与能量。
“飞鲨”的雏形，就在这北国的寒冬里，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中，在图纸、代码、数据和汗水的交织下，一点一点，艰难而坚定地孕育着。
鹰击长空，必先砺其爪牙。而此刻，在沈阳，砺剑的过程，已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