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气在鼻尖打转,李家院子里那是三十六条人命,不是杀鸡宰鸭。
陈景意如那守岸待鱼的渔夫,见洪流载尸而下,第一念竟是探手摸索尸身腰畔钱囊。
此人沉疴入骨,乃为穷病。
穷至骨髓处,命就轻贱如尘,唯银钱方为至宝。
张承云见师父似有惜才之意,默然不语,右手已再度搭上剑柄。
“你找死?”
景意手没缩回来,依然摊在那儿。
“你找死?”
张承云气笑,手腕一抖长剑嗡鸣,直指陈景意眉心。
“你这是嫌命长了,想去见那李家一家老小?”
修士出剑,快如闪电。
景意却是伸手硬抓。
“叮!”
长剑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这双肉掌生生掰成了两截。
剑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景意乱蓬蓬的头发下,眼睛黑得吓人。
“我只要钱,你非要寻死?”
张承云怒极,丹田气机鼓荡,便要祭出杀招。
“慢。”
一只枯瘦的手,轻轻搭在了弟子的肩头。
老道士张怀义叹了口气,解下腰间的钱袋子,又从怀里摸出两锭成色极好的银元宝,一并托在掌心。
“娃娃,这里约莫有五十两。”
“你要钱救命,贫道给你。”
景意沉默了片刻。
“扔过来。”
张怀义随手一抛。
景意抓过钱袋,揣进怀里贴肉放好,跑也似的进了李家宅子抢掠。
谁能想到呢,这充满血腥气的李家大院,成了陈景意记事以来最快活的时刻。
于七岁的景意而言,这般全无道理的劫掠,是此生头一遭触碰到富足的滋味。
饥时方知糠胜珠。
无仁义道德桎梏,无尊卑贵贱摧折。
取可取之物,求一线生机。
景意片刻间已搜刮过半,李家偌大宅邸,非一日可尽搬。
他步履疾迅,不敢稍作停留。
行至村口石桥,脚步陡滞。
桥头立着一人,正是周先生。
他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青灰直裰,掌中攥着把瓜子,正慢条斯理地嗑着,神色不明。
瓜子皮吐了一地,风吹得满地乱滚。
这周先生也不是个正经人。
陈景意怀里鼓鼓囊囊的,两人在桥头撞了个正着。
周先生也没避让。
“噗。”
瓜子皮吐在陈景意脚边。
“怎么火气那么大啊,景意。”
陈景意脚步一顿。
“先生。”
若是这酸秀才敢抢,他也敢杀。
周先生模仿着陈景意,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
“把那本《搜神记》还给我。”
陈景意眉头一拧。
“凭本事借来的,为什么要还你。”
周先生叹了口气。
“那是借给读书人的,不是借给你的呀。”
“再者说,你如今有了这五十两买命钱,还要这破书作甚?”
陈景意不说话。
书能让我有力气,我爱读书。
周先生微微弯下腰,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睡意的脸凑近了些,那一瞬间,陈景意觉得周遭的风都停了。
“景意啊。”
周先生眯着眼,声音轻得像是落在水面上的雪花。
“做个买卖如何。”
“你要不要和先生回先生的老家?”
陈景意笑了。
“不去,你们都知道我有力气,无非是想拉我入伙替你们卖命罢了。”
周先生指了指头顶。
“你若随我回去,你弟那副病骨,只消一睡便可得愈。”
“你那神智昏聩的父亲,颅顶旧伤亦可平复。长命百岁不敢妄言,然活个数百春秋不过等闲。”
这话听着好生玄乎。
在这青牛江郡,能活个六十岁那就是喜丧,还得是没病没灾的富户。
几百年那是王八了,不算是人。
眼前这酸腐秀才空口白牙,所许不过镜花水月、蜃楼幻影。
这世道,将希望托于他人唇齿之间,坟头野草怕早已三尺葳蕤。
陈景意往后退了一步,让开了桥头。
“这话留着哄鬼去吧。”
人间多苦辛,景意不知命。
怀揣纹银五十两,错失仙途九万程。
桥下流水呜咽,似是在哭这世间有眼无珠的痴儿。
周先生手里瓜子终是没磕完,他随手一扬,葵花籽如雨落入河中,也没有游鱼争食。
“景意啊。”
周先生拍了拍手上碎屑。
“你阿弟那命格是天漏,寻常药石填不满那个窟窿。你若是跟我走,什么都有了。”
七岁的孩子,哪懂什么天漏地漏。
至于神仙,神仙若是有眼怎么不见他爹脑壳上的坑长平?
神仙太远,银子很近。
桥头风静。
孩童步履匆匆。
“景意。”
周先生忽然开口。
陈景意脚下一顿,未曾回头,只闷声道。
“先生若想要回这书,得先问过我拳头。”
周先生哂笑一声。
“你当那是寻常饴糖?你当那是凡俗典籍?”
“那糖是上界三十三重天外的紫气,那书是吞了万千身体的天碑。”
“你如今身具此等机缘,虽没灵根,但是放眼整个云梧,那些自矜身份的元婴老祖,于你而言也不过是一拳可毙的蝼蚁。”
陈景意回过头,仰着头看着这穷酸秀才,语气厌烦。
“先生要是真疯了,就也去后院找个地方挖个冰坑待着,别在这儿说胡话。”
周先生呵呵笑道。
“我不急啊。”
“你爹如今不过是靠着一口气吊着的行尸,三月之内必然咽气。”
“你阿弟药石难补,等入夏第一场雷下来也就熬不住。”
周先生的声音轻飘飘的。
“等你在这世上孤孤单单一个人,没人可守,也没地方可去的时候,我就不跟你商量了,直接带你走。”
周先生说完,打了个哈欠,取出些屑食往河里一扬。
无数游鱼争抢,激起水花一片。
李家大宅的金银细软,不知为何在景意回去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浑身只剩五十两。
……
春深似海。
有了那五十两,陈家破屋里总算有了些许活人气。
陈景良去县里置办了几车糯米浆,将冰窖缝隙填了又填,厚度足足加了三寸。
他脑袋上的坑似乎也没那么吓人了,整日逢人便说今年是个丰年。
只是五十两银子,四十五两都给了阿弟买药。
景意白日里去帮人扛活,晚上回家,便守在阿弟床边翻着那本《搜神记》念书。
“阿弟,书今天又变名字了,上面说,东海有鲛人,泣泪成珠。”
“等你醒了哥哥去抓一条来,让它天天给你哭,咱们就发财了。”
床上的陈根生依旧紧闭着眼,风中残烛,随时熄灭。
唯有在听到哥哥声音时,那手指才会颤动一下,似是回应,又似是挣扎。
立夏。
小满。
芒种。
节气一个个过去,日头一天比一天毒辣。
知了在树梢上撕心裂肺地叫着,像是要把嗓子喊破。
地里的麦子熟了,金黄一片,风一吹,麦浪翻滚,看着喜人。
可这喜气进不了穷人的门。
陈景良不爱说话了。
他整夜整夜地守在冰窖口,耳朵贴在那封土上,听着里头的动静。
“爹,今儿个日头大,进屋歇歇吧。”
景意端着碗水过来。
陈景良没接,只是死死盯着那个大坟包似的冰窖,眼珠子里全是血丝。
“你说这冰要是化了,咱们拿什么还债……”
五十两银子,花了七七八八,全填进了阿弟的药罐子里。
若是这冰卖不出去,或者化成了水。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永宁村没有山寺,只有绝望。
夏至那天,青牛江郡热得像个蒸笼。
即便是海风吹来,也带着一股子咸腥的热气,熏得人头昏脑涨。
县里的冰价出来了。
比往年还要高上五成。
富户们挥舞着银票,像是挥舞着催命的符纸,四处求冰。
陈景良疯了似的冲进后院,手里拿着铁锹,那是他准备用来开窖的。
“开窖!”
“开窖卖钱!”
“给根生换最好的药!咱们吃肉!吃大肥肉!”
他一边喊,一边刨土。
那动作快得惊人,像是要刨别人家祖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