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黄口稚子,竟被大人唤作爷。
人若畏死到了极致,那面皮便如鞋底泥尘,任人践踏。
非但不敢有半分怨怼,反倒要赔着满脸谄笑,连声赞道踩得好!
陈根生眯起眸子寻思半天,腊肉入口,又想要寻那些教徒果果腹。
四下里搜寻半晌,除却李稳不知以何种手段躲过此拳,其余人尽皆化作飞灰,怕不是此时在海底做了那鱼虾之饵。
既如此,也无他法。
这李稳来历不明,道行深浅修为也是未知,索性吃了便是。
只是《血肉巢衣总纲》所需,尚缺不少人。
那血灵根已是箭在弦上,旦夕可成了。
陈根生未识血灵根为何物,他只知道,一旦灵根得成,便可得窥仙途,踏进修真之境。
他要修仙。
陈根生走到李稳面前。
他声音清脆,还带着点未脱的稚气,可盯着李稳就像是屠夫在盯着案板上待宰的猪羊,琢磨着从哪儿下刀才不坏了成色。
“打听个事。”
李稳把头磕在碎石子上,磕得邦邦响。
“爷,只要是这岛上的事,便是海底下埋了几具白骨,我也给你数清楚了!”
陈根生点了点头。
“你是个什么修士?如今这身修为,在修仙界里算个几斤几两?”
他叹了口气,还在盘算那本《血肉巢衣总纲》上的账目。
凡人易得,修士难求。
五行伪灵根好凑,只消多吃几个凡夫俗子。
可要往上爬,那是步步都要拿人命去填。
十个炼气,二十个筑基,最后还得拿个金丹来压轴,方能修得那血灵根真身。
陈根生打小就实在。
既欲行此买卖,必先辨明货色优劣。
李稳一听这话,赶忙不迭地开口,声音慌促。
“爷,我还是金丹修士,现如今是后期的境界了,不过我修为已经……”
陈根生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
“叫谁爷呢?我可没有你这样不孝的孙子。我问你,这岛上有没有炼气修士和筑基修士?”
海风不腥了,全是土味。
陈根生脑中又仔仔细细地对了一遍账目。
金丹修士之前,还得有十个炼气做里衬,二十个筑基做棉絮。
若稍有差池,或序次颠倒,那血灵根会不会功亏一篑呢?
其实自己是个讲究人。
李稳趴在地上,半边身子正在艰难地蠕动。
“爷……”
“您且抬眼瞧瞧。”
他那仅剩的一只手,指了指外头。
溶洞外,天光惨白。
原本郁郁葱葱、怪石嶙峋的海岛,此刻没了生机一般。
“一个都没了。”
陈根生温和一笑。
血灵根是紧要的,然这李稳,无论吃与不吃,他终究要死。
此人所领导的邪教,于青州造下的祸乱,早已罄竹难书了。
无论何种抉择,此人今日皆无生途。
这顺天教,说到底,就是一场完全针对穷人的瘟病,即便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干嘛。
陈景良,正是拜这顺天教间接所害。
百姓苦。
面朝黄土背朝天,还得防着那漫天的蜚蠊虫灾。
这时候,有个穿锦衣的仙人站出来,手里捧着个木雕,告诉你,信我得永生。
这是在把人心底那点最后求生的火苗子,拿去给他们李家的灶膛添柴。
民生多艰,不仅在于衣食无着,更在于心无所依。
当官府成了摆设,当勤劳不能致富,当老实人活该被欺负,这顺天教便如那腐肉上的蛆,顺理成章地钻进了千家万户。
它毁的是这乡土社会几千年来维系人伦的那根弦。
邻里之间,不再守望相助,而是互相盯着谁家没供牌位。
甚至连那王寡妇,平日里最为良善的一个妇人,也被这邪教逼得没了人样,只晓得抱着个木头疙瘩求安慰。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
硕鼠只偷粮,这顺天教,却是要刨绝户坟,吃绝户心。
社会的崩塌,始于信仰错位。
当不劳而获奉为神谕天条,当出卖尊严视作攀龙之阶,这青牛江郡,便彻底沦为一锅沸煮糜烂的人肉羹粥。
这李稳该死。
此时的李稳也不知道是什么想法,他有点疲了。
逃过永安镇,逃过红枫谷,逃过灵澜国道,惶惶如丧家之犬,终困于青牛江郡这茫无涯际的沧溟之上。
他开始明白李蝉为何不肯给他父子蛊。
陈根生没急着动刀子。
“你这顺天教图什么?别跟我说是为了普度众生。”
李稳趴在地上,露出半口残缺不全的牙,里头全是青绿色的汁液。
说出来的话渐渐漏了气,呼哧带喘。
“图活命,图修为!”
“图那大道长生,图将这烂泥般的卑贱躯壳,再次洗成金玉之身!”
陈根生似是听懂了。
李稳勉力将头搁在一块石头上,只剩独眼看着他。
“爷,你不懂我辈蝼蚁的苦处的。”
陈根生听得认真,时不时还拿个刀背敲敲膝盖。
“这么说,你这是把人当韭菜割了?”
李稳纠正道。
“是药渣。”
“我若是恢复了修为,那一指头漏下来的福泽,都够他们全村吃十辈子的。这买卖,不亏。”
陈根生乐了。
“蠢。”
李稳阖目瞑然,不复瞻视。
“成王败寇自古皆然。今我死在这非理之过,实乃我乙木力不如人。你强,你所说皆是至理。”
“这修仙路上,从无公道昭彰,也无人心向善。只有强弱之序……”
李稳言犹未尽,生机已经渐渐滞涩,复元速度更是愈发迟缓。
那宛如神只挥出的一拳,纵使仅余半分余威擦过其身,竟也令其金丹寸裂,生机断绝,再无半分苟活之望。
他闭目了,半只嘴巴微张。
“爷,我…… 与你说实话,我所求不过是想复活我娘孙糕糕罢了。”
陈根生皱眉,骂了一句。
“你说你妈呢。”
李稳宛若风前残烛,焰芯摇摇欲坠,生机已是油尽灯枯之态。
他唇瓣翕动数番,似是要辩解孙糕糕于他何等重要,欲诉为复活亡母,自己历了多少磨难、受了多少苦楚,将自身折腾得半人半鬼、形销骨立。
然千言万语堵于喉间,终化作一口乌血喷溅而出,染红身前。
那一拳不讲道理。
李稳喉咙里发出呜咽动静,残存的半边身子上,渐渐变成了一层灰败的死皮。
他盯着陈根生,眼神最后定格在一种极度的惊恐和迷茫上。
他不明白。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怪物。
李稳的瞳孔开始涣散,那原本属于人类的黑白眼仁,慢慢变成了一种灰绿,像是发了霉的木头。
咯咯。
喉咙里最后响了两声,脖子一歪彻底没了动静。
那半边身子迅速硬化,失去光泽,最后竟真的变成了一截枯木,只有那还没完全闭上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不甘。
死在一个十岁的仵作学徒面前。
陈根生叹了口气。
海岛上的黎明来得早。
第一缕曦光赤霞遍染,海面尽成血色。
金丹大修又如何?凡夫俗子又怎样?
纵是修持千载,历劫万重,到了盖棺定论之日,也不过是一抔飞灰、一截朽木,终归填了这世间沟壑,化为尘埃。
陈根生蹲踞于枯木之侧,怕李稳死而复生,又挥刃补了数刀,再引火烧了。
烈焰冲天,将残躯与枯木一并化为焦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