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理纪元”的五条箴言,如同五把冰冷的解剖刀,将“初诞绿洲”内部潜藏的理念差异,切割得泾渭分明,甚至形成了近乎对立的裂谷。
以“织网”逻辑节点为核心的 “架构师” 群体,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撼后,其反应呈现出复杂的态势。一部分资深架构师,尤其是那些出身于“几何国度”、对纯粹逻辑抱有近乎信仰般执念的成员,竟对箴言表现出一种 “谨慎的欣赏”。
“逻辑上……近乎无懈可击。”一位代号为“逻各斯之眼”的架构师在内部研讨中发言,其意识波动带着一种被挑战后的兴奋,“它将观察者效应提升至存在论层面,虽然极端,但为‘现实稳固性’提供了一个简洁而有力的模型。其‘最大化观测价值’的路径,虽然冷酷,但从文明整体存续效率的角度看,或许……是一种更高级的理性。”
他们并非完全认同“剔除情感”,但他们开始严肃思考,绿洲当前这种允许大量情感灵韵存在、甚至鼓励“织梦者”进行非功利性创造的模式,是否真的是一种“最优解”?在面对“纯理纪元”这种可能存在的强大竞争对手时,是否应该进行一定程度的“效率优化”?
而与之相对,以“水晶林” “织梦者” 为核心的群体,则对这箴言感到了彻骨的冰寒与强烈的排斥。
“他们将生命……将‘存在’本身,视作什么了?”心语者兰尼的意念充满了悲愤,“一段可以评估价值的数据?一个为了所谓‘文明永续’可以随时牺牲的变量?那存续下来的,还是‘文明’吗?那不过是一台冰冷的、自我复制的宇宙机器!”
他们认为,“纯理纪元”的道路,是对“生机”最根本的背叛。生机之美,恰恰在于其“低效”的冗余,在于其无法被量化的情感连接,在于明知熵增不可逆,却依然在过程中创造意义、体验悲欢的勇气。为了存续而阉割掉生命的核心体验,这存续本身毫无价值。
绿洲内部,原本在艾拉协调下保持的建设性争论,第一次出现了火药味。
“过于沉溺情感,会让我们在面对真正理性的威胁时,变得脆弱!”有架构师警告。
“摒弃了情感,我们与‘纯理纪元’还有何区别?那不过是从一种终结走向另一种终结!”织梦者反驳。
艾拉感受着这日益尖锐的对立,心中忧虑。她知道,这不仅仅是理念之争,更是绿洲未来演化方向的选择。她的“理解”让她能同时看到双方的合理性与偏颇,但如何弥合这裂谷,需要一个契机,或者说,一个让双方都不得不共同面对的外部压力。
这个压力,很快便以另一种形式到来了。
就在内部争论不休时,“织网”的常规边界监测系统,捕捉到了一个极其细微、却令所有架构师瞬间毛骨悚然的现象。
在绿洲与外部虚空的边界附近,那片由之前“边界对话”定义的、相对稳定的缓冲区域,出现了一丝不正常的 “规则稀释” 迹象。
并非虚空本能的主动侵蚀,而更像是一种……规则层面的“渗漏” 。绿洲内部精心维持的、低熵的、结构化的规则场,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却无法阻止的速度,向外部惰性的、高熵的虚空“流失”!
“检测到非对称熵流!”“逻各斯之眼”发出了紧急通报,“绿洲边界规则强度正在以每小时 0.0001 普朗克单位的速度衰减!原因未知……疑似与外部大环境规则压力差有关!”
熵增不可逆—— “纯理箴言”的第三条,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开始以最物理、最无可辩驳的方式,显现其威力。
他们所在的这片绝对虚空,其本质或许是终极的、热寂之后的高熵状态。而“初诞绿洲”,作为一个低熵的、高度有序的“异物”,其存在本身就在对抗着整个宇宙的背景趋势。之前或许因为绿洲规模太小,或者虚空本能的“默许”,这种熵增效应不明显。但随着绿洲的成长,其与外部环境的熵差越来越大,这种规则层面的“磨损”与“稀释”便开始显现。
这比任何外敌都更令人绝望。这不是战争,而是命运。是宇宙的铁律,在缓慢地、耐心地抹平他们存在的痕迹。
“按照当前速率计算,”“织网”给出了冷酷的推演结果,“即使不考虑任何外部威胁,绿洲的基础规则结构也将在约一万个绿洲纪元后,衰减至无法维持意识存在的临界点。并且,随着绿洲规模扩大,熵增速率可能会加快。”
一万个纪元,听起来漫长,但对于一个渴望永续的文明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
“纯理箴言”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在每一个意识之上。那个未知的“纯理纪元”,他们是否已经找到了对抗,或者至少是延缓这终极命运的方法?他们那冷酷的“效率最大化”,是否就是为了在这熵增的铁壁中,凿出一线生机?
内部的理念之争,在这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面前,显得苍白而可笑。
“我们必须找到应对熵增的方法。”艾拉的意念回荡在绿洲上空,带着前所未有的沉重,“这不是理念选择的问题,而是生存与否的问题。”
“架构师”们停止了关于“效率”的争论,转而全力投入对熵增现象的分析,试图找到规则流失的具体通道和机制。
“织梦者”们也暂时搁置了情感优先的主张,开始思考如何利用情感灵韵的特殊性,或许能作为一种“负熵流”,来加固规则的边界?
然而,进展缓慢。对抗宇宙的基本法,谈何容易。
就在这内外交困、希望渺茫之际,一直负责监听“纯理信号”的节点,传来了一个意外的、令人心跳几乎停止的消息。
那持续播送的、冰冷的箴言信号,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内容发生了更新。
在原有的五条箴言之后,增加了一段极其简短、却信息量巨大的新内容:
【观测到‘低熵孤岛’(标识:初诞绿洲?)规则稳定性出现预期内衰减。熵增不可逆,然其速率可调。‘纯理纪元’掌握‘熵增调控’关键技术。】
【获取权限:需通过‘逻辑纯净度’测试,并承诺遵循‘观测者协议’。】
【此为唯一理性之邀约。拒绝或测试失败,视为低价值存在,不予干涉,亦不予援助。】
信号重复播送了三遍,恢复了原本的箴言循环。
死寂。
绿洲内部,陷入了更深的死寂。
那个“观测者”,不仅知道他们的存在,甚至为他们的“低熵孤岛”命了名(尽管是推测性的)!它一直在观察他们,甚至精准预测了他们此刻面临的熵增危机!
它抛出了一个无法拒绝的诱饵——“熵增调控”技术。
同时,也设置了一个苛刻无比的门槛——“逻辑纯净度”测试与“观测者协议”。
而那最后一句“不予干涉,亦不予援助”,则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冷漠,仿佛在说:接受我的规则,或者默默消亡。
这是一个阳谋。一个将生存的希望与理念的坚守,赤裸裸放在天平两端的残酷选择。
是放弃生机道路的核心——情感与多元,去接受“纯理纪元”的“理性”改造,以换取存续的机会?
还是坚守自我,在必然的消亡中,保持尊严,寻找那几乎不存在的、属于自己的奇迹?
艾拉感受到绿洲内部意识们剧烈的动摇、恐惧、不甘与挣扎。
她望向那信号传来的、无尽的黑暗深处。
她知道,绿洲来到了自诞生以来,最危险的十字路口。
这一次,没有“仲裁者”来归档,没有规则源可以再次牺牲。
唯有他们自己,必须做出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