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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书院 > 都市言情 > 麦浪翻滚三十年 > 第163章 谁还记得怎么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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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风雨却未停歇。

村庄与县城之间唯一的主干道被山体滑坡彻底截断,浑黄的泥石流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将这片土地分割成一座绝望的孤岛。

李娟踩着泥泞,快步走向村委会那间被临时征用为仓库的办公室。

空气里混杂着雨水的腥味、泥土的涩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绝望气息。

她没有时间感伤,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仪器,自动过滤掉所有情绪,只剩下最核心的目标。

她推开门,屋内已经有几个自发组织的村民在搬运物资。

光线昏暗,一盏应急灯的光芒微弱地摇曳着。

“我是1703的李娟,”她言简意赅地自我介绍,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让人信服的镇定,“我们需要立刻清点所有食物、药品和干净的水,按人头和紧急程度重新分配。”

一个中年男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愁眉苦脸道:“娟儿啊,没用的,统计不过来。电话打不通,人也出不去,谁家缺啥,谁家有啥,一抹黑啊。”

李娟没有理会他的抱怨,直接从墙上撕下一张过期的宣传海报,反过来,用一支记号笔在空白的背面画出简单的表格:物资类别、数量、存放位置、紧急需求。

她的动作干脆利落,仿佛不是在应对一场天灾,而是在主持一场项目启动会。

清点工作在磕磕绊绊中展开。

很快,一个最棘手的问题浮现出来。

药品登记表上,三种治疗高血压和糖尿病的处方药库存告急,而登记需要这批药的,有三位独居老人。

其中一位,住在新建小区没有备用电源的七楼。

“七楼……这怎么送上去?”负责登记的妇女犯了难,“电梯停了,楼道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老人家自己下不来,我们谁爬上去都得半条命。”

正当众人一筹莫展之际,门口传来一阵电动车轮毂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

一个穿着湿透的黄色外卖服的姑娘,推着一辆轮子陷进泥里的电动车,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眼神却亮得惊人。

车筐里,塞满了大大小小的药袋,用塑料布胡乱包裹着。

“小米!”有人认出了她,“你不是去县医院给你妈拿药了吗?路都断了,你怎么回来的?”

被称作小米的姑娘把车一甩,抹了把脸,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绕山路回来的,车摔了好几次,还好药没事。”她一眼瞥见李娟手里的登记表,直接凑过去,“张奶奶的降压药?李大爷的胰岛素?还有王阿婆的……我妈也在顶楼,28楼,我每天爬上爬下送饭送水,一天八趟,习惯了。”

她说完,抓起桌上分好的几个药袋就要往怀里揣。“我这就去送。”

“等等!”李娟一把拦住她,“你一个人太危险了,路滑,天又黑。”

小米姑娘的笑容里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倔强,她拍了拍自己胸口,雨水顺着指缝流下:“没事,这条道我熟。现在,我就是他们的眼睛,也是他们的腿。”

她说完,不再给李娟拒绝的机会,转身就扎进了未歇的风雨中。

两个小时后,当她再次出现在村委会门口时,整个人像是刚从泥水里捞出来。

她的膝盖磕破了,运动裤上渗出血迹,混着泥水,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但她脸上依旧挂着那个灿烂的笑,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张被塑料袋裹得严严实实的纸条,递给李娟。

“娟姐,我把大家的药都分好了,还问了他们平时吃药的时间,都记在上面了。顺便每层楼都敲了门,确认了他们都安全。”

李娟展开那张潮湿却字迹清晰的纸条,上面不仅有服药时间,甚至还备注了哪位老人畏光、哪位老人需要先喝温水。

她的眼眶微微一热,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是用力点了点头:“辛苦了,小米。”

与此同时,在镇卫生院临时改造的安置点里,陈景明在一片极致的安静中醒来。

世界从未如此寂静过。

没有了机器的嗡鸣,没有了手机的提示音,没有了电流穿过线路的微弱杂音。

他所能感知到的一切,都被剥离了电磁的包裹,还原成最纯粹的、由心跳和呼吸构成的节奏。

他看不见,但他的感知却前所未有地清晰。

他伸手,习惯性地探向床头柜,想摸索那枚冰凉的校徽。

指尖触及金属的瞬间,那个幽蓝色的标签系统并未像往常一样浮现出冰冷的文字。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妙的“回放”。

一阵急促、有力、带着焦灼与坚定的鼓点,仿佛直接敲在他的皮肤上,让他瞬间“看”到了那个失语的街头艺人阿木,正用两根捡来的钢筋,奋力敲击着一个倒扣的铁皮油桶,用最原始的节奏,向远处被困的人群传递着疏散的信号。

紧接着,一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他手背上。

他“看”到了那个年轻的小唐实习生,正紧紧抱着那个在地铁口降生的新生儿,躲在角落里,一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婴儿,一边无声地啜泣。

那不是恐惧的泪,而是劫后余生、看到新生命的感动与酸楚。

陈景明猛然明白了。

这些不是幻觉,不是系统生成的代码。

这是千万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呐喊,是他们情绪的具象化,是城市脉络在断裂后,溢出的精神波动。

它们一直都在,只是过去被无数电子信号所掩盖。

他让守在旁边的王强把李娟找来,又让她去找来了那面旧锣和失语的阿木。

“阿木,”陈景明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他异常镇定,“你听,像这样。”他用手指在床沿上轻轻敲击,一下,停顿,再两下,模仿着心跳的频率,“按这个频率敲,不要快,也不要慢,就像一个人在安静地呼吸,在平稳地心跳。”

阿木虽然不解,但看着陈景明笃定的神情,还是点了点头,拿起锣槌,在镇中心广场上,敲响了那一声悠远而沉稳的锣声。

当、当当……

锣声穿透雨幕,仿佛大地的脉搏。

以此为中心,一个临时的避难所自发地形成了。

李娟用粉笔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区域图:老弱区、孕产妇区、物资分发点……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提出质疑:“李小姐,这样不行吧?没系统登记,没电脑联网,回头肯定乱套了!”

李娟直起身,举起手里那份已经有些破损的法律联名函,环视着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最大的系统,不是电脑,是我们彼此看见。”

她找来一块木板,立在广场中央,贴上第一张纸条:“我是李娟,我会组织协调。”然后她把笔和纸分给众人:“写下你能做的事,贴上去。”

“我会包扎伤口。”一个护士写道。

“我以前是厨子,我能用最少的米烧出最多的饭。”

“我会讲故事,能哄孩子睡觉。”一个头发花白的退伍老兵颤巍巍地写下。

一张张纸条,汇成了一面粗糙却充满力量的“技能墙”。

当晚,风雨渐小,一群孩子围坐在老兵身旁,听他讲1998年抗洪的故事。

照明的,是几节用电线串联起来的手电筒。

黑暗中,孩子们清脆的笑声,比城市里任何一台晚会都要响亮。

夜色渐深,阿木焦急地跑来,指着不远处地铁站的一个通风井,对李娟和陈景明比划着。

他敏锐地发现,井口有微弱的气流涌出,这证明地下并非完全淹没,很可能还有幸存者。

志愿者们立刻行动起来,用拆下来的钢管和破布做成简易的扩音筒,轮流对着井口喊话。

但除了风声,没有任何回应。

陈景明被王强搀扶着走来,他示意众人安静,然后俯下身,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世界在他耳边化为一片浩瀚的麦浪声,但在那涛声之下,他捕捉到了一丝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充满了恐惧的生命回响。

他抬起手,示意停止。

然后,他从胸口摸出那枚校徽,贴在唇边,用牙齿对着金属徽章,以一种极其轻微、却节奏分明的摩斯密码般的轻叩方式,在地面上敲击出当年他和王强在麦田里捉迷藏时约定的暗号。

叩。叩叩。叩。

“有人在看着我们。”

这是他们童年的暗号,意思是“安全,可以出来了”。

整个广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三分钟后,就在众人快要放弃希望时,从地底深处,隐隐约约传来了三声沉闷的、带着回响的敲击声。

回应!

人群瞬间沸腾了,欢呼声、哭泣声响彻夜空,无数人相拥在一起,泪水与泥水混在了一起。

人们连夜找来工具,沿着声音的方向,挖通了一条被堵塞的排水管道,终于与地下的幸存者建立了通话通道。

深夜,李娟在临时帐篷里整理着居民信息记录簿。

微弱的烛光下,她发现了一个令人心酸的细节:几乎所有人在描述自己的困境和需求时,第一句话都是“我不想麻烦别人”,或者“要是不太费事的话……”。

她怔住了。

她翻开自己随身携带的日记本,在那一页写着“体面的幸存者”的句子下面,写下了一行新的感悟:我们用半生学会了高效生存,却在不知不觉中,忘了如何彼此求助。

此时,陈景明正独自坐在院子里的一个小马扎上。

雨已经停了,乌云散去,露出零星的几颗星星。

他掌心覆着那枚校徽,耳边的麦浪声愈发清晰、温柔。

他忽然开口,声音极轻,像是在对夜空低语,又像是在对某个遥远的灵魂诉说:

“妹妹,你说得对……有些光,本来就不该熄灭。”

话音落下的瞬间,院子角落里那只在风雨中幸存、早已断电的老旧大喇叭,发出一阵轻微的“滋滋”声,仿佛有电流在其中微微震颤,似有低语欲出。

李娟走出帐篷,正好看见这一幕。

她望向黑暗中陈景明的侧脸,只见他嘴角微微扬起,仿佛听见了全世界最温柔的声音。

与此同时,在这片被隔绝的孤岛之外,某些人终于等来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