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与新生:第一个完整的年
除夕的夜幕完全降临时,林深从储藏室搬出了一个纸箱。
小月正在摆碗筷,三菜一汤,简单却都是彼此爱吃的。看到箱子,她愣了一下:“这是……”
“去年买的。”林深打开箱子,里面整齐码着几支手持礼花筒,红艳艳的筒身上印着金色的福字。还有一小把细长的“仙女棒”。“你说想试试,后来……就忘了。”
小月想起来了。那是上一个春节前,她状态最糟的时候。路过年货摊,她盯着那些烟花看了很久,最后小声说:“我们今年也放一点吧,听说声音能赶走不好的东西。” 林深当即买下。但除夕夜,她蜷在沙发里,对窗外所有的热闹充耳不闻,终究没有下楼。
那些被遗忘的礼花,在箱子里沉默地躺了一年。
“今年放吗?”林深问,声音很轻。
小月看着那些红纸筒。治疗进行到第七个月,她不再需要每周去见咨询师。心里的那个空洞还在,但不再吞噬一切,而是成了一个可以审视、可以对话的存在。她学会了在母亲发来索取的消息时,先问问自己:“我现在有力量给出吗?” 答案有时是“有”,有时是“没有”。两种回答,她都能坦然接受了。
“放。”她说,眼睛亮起来,“而且要放得响响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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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区指定的燃放点在河岸边。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家在了。孩子们尖叫着追逐,父母在一旁笑着点燃“小蜜蜂”、“母鸡下蛋”之类趣味小鞭炮。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烟火气,那是硫磺与冬日寒气混合的味道,也是记忆里“年”的味道。
林深拆开包装,递给小月一支礼花筒。它比想象中沉,是厚实的哑光纸筒。“像这样,握住下面,拧开上面的旋钮就行。” 他示范着。
小月学着他的样子握住,手指有些凉。不远处,一个父亲正带着儿子点“二踢脚”,那炮仗“砰——乓”两声炸响,惊起一阵欢笑。她忽然有些恍惚,想起童年。记忆里的爆竹声总是很远,隔着一道紧闭的房门,属于外面那个热闹而她无法融入的世界。母亲会说:“吵死了,有什么好放的。” 于是她也觉得,那热闹与自己无关。
“准备好了吗?”林深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在。
她点点头。
“三、二、一——”
两人同时用力拧转。
“嘭!嘭!”
并不震耳,是沉闷而饱满的爆发声。两团绚烂的金色与红色彩带从筒中喷涌而出,奋力冲上三四米高的夜空,在路灯的光晕下豁然绽开,然后纷纷扬扬地落下,像一场缓慢的、温暖的雨。有些彩带落在他们头发上、肩头,闪闪发亮。
小月仰着头,看着最后几片彩带盘旋着落下。心里那片空了很久的地方,没有被填满,却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色彩和声响照亮了一瞬。
“该我了!”旁边一个小男孩跃跃欲试,他父亲笑着点燃了一支“窜天猴”。那烟花“嗖”地一声蹿上天,在夜空中炸开一小团银色的花。
“还有仙女棒。”林深拿出那细细的金属棒,用打火机点燃一端。
“嗞”的一声,一簇耀眼的银色火花喷溅出来,在手握处欢快地燃烧、闪烁。林深递给她。小月接过,那光芒不烫手,只是温暖地、持续地绽放着,将她周围一小圈黑暗都驱散了。她轻轻划动,火光便在夜幕中留下短暂而明亮的轨迹。
“医生上次说,”小月看着手中的光,忽然开口,“创伤不是一件需要被彻底移除的异物。它成了你的一部分历史。健康不是没有伤,是带着伤,还能感觉到其他的东西——比如现在,手里这根‘仙女棒’的温度。”
林深也点燃一根,和她手里的并在一起。两团火光交相辉映,更亮了。
“它还说,”小月继续道,像在自言自语,“重要的不是‘过去为什么发生’,而是‘现在,我想怎么活’。”
远处传来更密集的爆竹声,大概是谁家点燃了千响的挂鞭,噼里啪啦,炒豆儿似的响成一片,落红满地。在这片喧闹的背景音里,小月的声音却异常清晰。
“林深,我以前觉得,我被冻住了。在七岁那年,或者更早。后来遇见你,你给了我一个春天,但我骨子里还是冷的。我以为治疗是解冻,但现在觉得……不是。”
她转过头,火光映亮她的侧脸,目光清澈。
“我不是冰。我是一颗被冻过的种子。 治疗不是融化我,是让我自己从内部长出力气,顶开冻土。而现在……”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满是烟火味的冷空气,“我觉得,我发出芽了。”
林深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握住了她拿着仙女棒的那只手。两人的手和火花一起,被包裹在同样的温暖里。
最后一支礼花筒,小月说要自己放。
她认真地拧开,对准无人的河边夜空。
“嘭——!”
这一次,彩带喷得格外高,散得格外开。它们在空中达到最高点,然后依循着重力,开始那场盛大而安静的坠落。那一刻,小月想起了在资料里看过的一种古老烟花,叫“放花儿”,点燃后喷出的花枝能高达丈余。也想起那些更现代、更艺术的烟花,能精确地在夜空拼出文字与图画,甚至能架起一座连接大地与星空的“天梯”。
她手中这支虽简单,但那奋力向上的喷发,和必然的落下,仿佛一个完整的隐喻。
所有的救赎,或许都是一场自我的“放花儿”。将过往的沉重、泪水、甚至那些破碎的自我认知,当作火药填装进去,然后,在一个准备好的时刻,点燃它。让它们在一声巨响中喷发、绽放、然后落下。不是为了消灭它们,而是为了完成一个仪式:看见它们,承认它们,然后让它们以另一种形式,从压迫你的重量,变为你生命天空里的背景。
彩带落尽了。四周短暂的安静后,更密集的爆竹声从城市各个角落响起,远远近近,连成一片温暖的声浪。零点快到了。
小月把冰冷的双手插进大衣口袋,转身面向林深。她的鼻子冻得有点红,但眼睛弯弯的,盛着路灯和未尽火星的光。
“林深。”
“嗯?”
“新年快乐。”她说,“这是我第一个……感觉自己完整地在过的年。”
林深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以后每一年,都会是。”
他们收拾好地上的残屑,牵着手往回走。路过那对父子时,小男孩正兴奋地对他爸爸说:“爸爸,明年我们还来放!放更大更响的!”
小月听着,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回到家,窗外的爆竹声已响彻全城,此起彼伏,仿佛整个城市都在用这种方式,驱邪避灾,纳福迎新。那声音不再让她觉得隔绝,反而像温暖的潮水,将她和这人间热闹稳稳地托在一起。
茶几上,摆着她之前做陶艺时烧制的那个歪歪扭扭的杯子。她走过去,把它拿在手里。粗糙的触感,不完美的形状,但它是实的,暖的,是她自己从一堆柔软的泥巴里亲手塑造、历经炙烤后幸存下来的。
她把它握紧了。
阳台上,林深在收白天晒的枕头。小月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把脸贴在他温暖的背上。
“怎么了?”林深问。
“没什么,”小月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笑意,“就是突然觉得,‘正常’真好。能感觉到冷,也能感觉到暖;能记得伤,也能为一场礼花高兴。能爱人,也能安心地接受爱。”
窗外,一束特别大的礼花在远空炸开,金色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半个夜空,也透过窗户,照亮了他们相拥的剪影。
那光芒一闪而逝。
但黑夜不再完整了。它被光灼出了一个洞,而这个洞,将永远留在看见过它的人的眼底和心里。
如同救赎。
它不是永昼,而是在漫长的黑暗里,你自己点燃,并愿意一次次点燃的,那根名叫“当下”的仙女棒。它的光或许微弱,但足以让你看清:
你已不在冻土之下。你站在大地上,手持火光,完整地迎接着,每一阵即将吹来的风。
(未完,但此刻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