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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书院 > 其他类型 > 锦棠深绣 > 第168章 佳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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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十五年九月初十,寅时末刻,天色还是沉沉的墨蓝,只东方天际隐隐透出一线极淡的、近乎于白的青灰色。整座京城都还在沉睡,唯有苏宅内外,早已是灯火通明,人影幢幢。

宅院正门、仪门、乃至每一处廊檐下,都悬挂起了崭新的、沉甸甸的大红绸花和双喜字灯笼。夜露浸润过的青石板路上,铺着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内院主屋的朱红毡毯,毯子边缘用金线绣着连绵的缠枝莲纹,在灯笼光晕下反射着温润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炮竹燃放后特有的硝烟味、厨房飘出的蒸点甜香、以及庭院里特意摆放的数十盆金桂散发出的浓郁甜香,各种气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独属于这个日子的、热闹而充满期待的气息。

主屋的东暖阁里,更是亮如白昼。数盏琉璃宫灯将室内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梳妆台前那面巨大的、边框雕刻着并蒂莲纹的西洋玻璃镜,清晰地映出坐在绣墩上的女子身影。

苏绣棠已经沐浴熏香过,穿着一身素白的中衣,长发如瀑般披散在身后,发梢还带着些许湿润的水汽。她的面容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底有着淡淡的青影,显是昨夜未曾安眠,但那双眸子却异常清亮沉静,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

全福夫人是一位年约五旬、面容富态慈和的官家太太,夫婿在任,儿女双全,父母公婆俱在,是京城有名的全福人。她此刻站在苏绣棠身后,手中拿着一柄崭新的、缠着红丝的桃木梳,脸上带着庄重而喜庆的笑容。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全福夫人的声音温和而清晰,手中的木梳轻轻落下,从苏绣棠乌黑浓密的发顶一直梳到发尾,动作缓慢而郑重。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古老的祝词在安静的室内回荡,每念一句,木梳便梳过一遍。苏绣棠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镜中那个逐渐变得陌生的、盛装轮廓初显的自己。木梳接触头皮传来轻柔的触感,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她能感受到身后云织和林微雨屏息凝视的目光,能闻到空气中越来越浓郁的、来自妆台上那些胭脂水粉和头油香膏的混合气息。

开脸的时候,细韧的棉线绞过脸颊和额际,带来微微的刺麻感。她只是眼睫轻轻颤了颤,连眉心都未曾蹙一下。

然后是上妆。敷粉,描眉,点唇。妆娘的手艺极好,粉敷得匀净剔透,眉形描画得远山含黛,唇上的胭脂是正宫红,色泽饱满浓郁,将她原本略显苍白的脸色衬得明艳照人,却又不过分妖娆,恰好在少女的娇羞与女子出嫁的端丽之间取得了绝妙的平衡。

最后,便是穿戴嫁衣。

那件耗费了她无数心血、几乎以一己之力完成的嫁衣,被云织和林微雨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般,从特制的紫檀木衣架上请了下来。

先穿上内里的大红素绸中单,然后是织金云纹的绛纱袍,最后才是那件真正的、堪称艺术品的龙凤呈祥遍地金锦袍。袍身极其沉重,用料奢靡,触手生温。大红的底缎上,用赤金、淡金、青金、乃至捻入了孔雀羽绒的彩线,绣出了翱翔九天的金凤与穿云破雾的五爪金龙。龙凤并非僵硬对峙,而是首尾相衔,姿态灵动威仪,环绕着衣身。在衣缘、袖口、裙摆处,则是她精心设计的缠枝并蒂莲与海棠暗纹,金线银线交错,在灯光下随着角度的变换流淌着不同层次的光泽,华美璀璨到了极致,却又因纹样的清雅布局而丝毫不显俗艳。

云织和林微雨一左一右,帮她将沉重的嫁衣层层穿好,每一个系带、每一处褶皱都整理得妥帖平整。林微雨的手指偶尔会轻轻拂过那些精美绝伦的绣纹,眼中满是惊叹与骄傲。

当那顶同样由她参与设计、由宫内匠人精心制作的点翠嵌宝龙凤珠冠被稳稳戴在发髻上时,苏绣棠感到脖颈微微一沉。冠上垂落的珍珠流苏轻轻晃动着,发出细碎悦耳的碰撞声,遮住了部分视线,也让她眼前的世界蒙上了一层珠光摇曳的朦胧。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镜中。

镜中的女子,凤冠霞帔,珠围翠绕,面容在精致的妆容与璀璨首饰的映衬下,美得惊心动魄。那是一种超越了寻常容貌、糅合了过往所有沉淀与对未来所有期许的、沉静而辉煌的美。

有那么一刹那,镜中的影像与她记忆中某个遥远而模糊的、母亲对镜理妆的画面重叠了。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上嫁衣袖口那处隐蔽的、绣着两个相依小字的衣缘,冰凉的锦缎下,微微凸起的线迹带来熟悉的触感。

爹,娘,女儿今日出嫁了。

她在心中无声地说道。

镜中人眼睫微垂,唇角却极轻、极缓地,向上弯起一个细微的、真实的弧度。

林微雨从旁边凑过来,眼圈有些发红,却努力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握住了苏绣棠放在膝上的手:“总算……总算等到这一天了!绣棠,你今天真美,比画上的仙女还美!”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带着十足的欢喜,“往后他若敢有半分待你不好,我林微雨第一个从江南杀过来,用茶叶淹了他的侯府!”

苏绣棠反手握了握她温热的手掌,还未说话,一旁的云织已经细心地将她凤冠一侧微微歪斜的流苏轻轻拨正,低声道:“姑娘,吉时快到了。一定要……幸福。”

云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颤抖和最深切的祝福。这个自尼庵起就跟在她身边、见证了她所有低谷与辉煌的少女,如今也出落得亭亭玉立,能独当一面了。

苏绣棠转过头,看向云织,又看向林微雨,目光最后扫过屋内所有忙碌的、面带喜色的丫鬟婆子,轻轻点了点头。

辰时正,定北侯府方向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越来越清晰的鼓乐声。

那乐声喜庆喧天,穿透了清晨的空气,越来越近,中间夹杂着清脆的唢呐和浑厚的锣鼓,还有鼎沸的人声与马蹄踏在石板路上的嘚嘚声。

苏宅门外等候的仆役立刻兴奋地向内通报:“来了!迎亲的队伍来了!”

原本就热闹的苏宅更是如同煮沸的水一般沸腾起来。小孩子们挤在门口探头探脑,丫鬟们捂着嘴轻笑,管事们则匆忙整理着衣冠,准备迎接。

阿青早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玄色锦袍。料子是上好的云锦,在领口和袖缘用暗银线绣着简练的云纹,衬得他原本冷峻的面容多了几分沉稳贵气,身姿也愈发挺拔如剑。他左臂的伤势已痊愈,行动间再无滞涩。此刻,他正带着一队同样身着崭新深蓝劲装、精神抖擞的锦鳞卫,肃立在苏宅大门之内,作为“娘家人”,准备履行拦门的职责。

他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嘴唇抿得比平日更紧些,目光越过洞开的朱漆大门,望向那支由远及近、逶迤而来的盛大队伍。

谢知遥骑着一匹通体雪白、唯额间有一撮火焰般红毛的骏马,行在队伍的最前方。他今日身着御赐的一品侯世子大红喜服,袍身用金线满绣麒麟瑞草纹样,头戴七梁赤金冠,腰束玉带,足蹬黑缎官靴。往日眉宇间那抹惯常的疏朗笑意此刻尽数化为了郑重与喜悦,唇角微微上扬,眼神明亮如星,目光径直投向苏宅大门内,仿佛能穿透重重人影与建筑,看到那个正在等待他的人。

他身后,是绵延几乎占满整条街的迎亲仪仗。执事、旌旗、伞盖、宫灯……无一不精,无一不美。乐手们卖力吹奏,抬着各式聘礼和象征吉祥之物的仆从们步履整齐。再往后,是那顶八人抬的、装饰着龙凤呈祥与百子千孙图案的奢华花轿,轿帘低垂,流苏摇曳。

队伍在苏宅大门前停下。

鼓乐声暂歇,一片短暂的寂静后,是更加热烈的喧哗。

谢知遥翻身下马,动作利落潇洒。他理了理本就平整的衣袍,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步履沉稳地走向苏宅大门。

然后,他被阿青带着人,拦在了门槛外。

按照礼俗,“娘家人”需得拦门,考校新郎,以示对新娘的重视与不舍,也为增添喜庆。

阿青上前一步,对着谢知遥抱拳一礼,声音不高却清晰:“世子爷,请留步。”

谢知遥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个一直默默守护在苏绣棠身边、如同最忠诚影子般的青年,眼神温和,微微颔首:“阿青,请。”

没有刁难,只有按照规矩进行的、点到即止的“考校”。或是吟一首催妆诗,或是答几个关于新娘喜好的问题,又或是象征性地展示一下箭术——早有侯府随从捧上了轻巧的弓箭。

谢知遥应对从容,箭矢精准地射中早已备好的、悬挂在门楣下的红绸花球。每一次过关,都引来围观众人阵阵喝彩与欢笑。

气氛热闹而不失庄重,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当最后一关通过,阿青侧身让开道路,再次抱拳,深深一揖:“世子爷,请。愿您此后,珍之重之。”

这话已超出了寻常拦门仆从该说的范畴,带着阿青个人最郑重的托付。

谢知遥神色一正,同样郑重地回了一礼:“必不负所托。”

他抬步,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穿过前庭,步入正堂。堂内红烛高烧,香气氤氲。

苏绣棠已被云织和林微雨一左一右搀扶着,端坐在堂中铺着红缎的椅子上。大红盖头已然落下,遮住了她的容颜,只能看见她交叠放在膝上的、戴着赤金嵌宝戒指的双手,和那身华美夺目、流光溢彩的嫁衣裙摆。

谢知遥的脚步在看到她身影的刹那,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他加快步伐,走到她面前。

周遭所有的喧闹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了。

他伸出手,指尖竟有些微不可察的轻颤。他稳稳地、郑重地执起她放在膝上的手。她的手很凉,在他的掌心微微一动。

“绣棠,”他的声音比平日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压抑着的激动与无比的认真,“我来接你回家。”

盖头下,苏绣棠的指尖轻轻回握了他一下。

然后,她由全福夫人和云织扶着,缓缓站起身。

按照礼仪,新娘需由兄弟或至亲男性背负上轿。苏家已无男丁,这个角色,早已商定由阿青承担。

阿青走到苏绣棠面前,背对着她,缓缓屈膝半蹲。他的背脊宽阔而挺直。

苏绣棠在全福夫人的指引下,伏上阿青的背。阿青稳稳地站起身,动作轻柔却有力,仿佛背负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他一步步,踏着铺地的红毡,向着大门外那顶华丽的龙凤花轿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周围鞭炮声再次震耳欲聋地响起,鼓乐喧天,红色的碎纸屑如同花雨般纷纷落下。

阿青走到花轿前,小心翼翼地将苏绣棠送入轿中,安置妥当。在轿帘即将落下的瞬间,他抬眸,目光与端坐轿中的苏绣棠隔着一层晃动的珠帘和盖头短暂交汇。

没有言语。

轿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阿青退开一步,对着花轿,再次深深一揖。然后转身,翻身上了一旁早已备好的骏马,腰背挺直,如同最忠诚的护卫,守护在花轿一侧。

“起轿——”

司仪拖长了声音高喊。

八名精壮的轿夫齐声喝应,稳稳将花轿抬起。

谢知遥翻身上马,走在最前。身后,是承载着他此生挚爱的花轿,以及绵延不绝的喜庆队伍。

队伍缓缓移动,向着定北侯府的方向,在无数京城百姓的围观与祝福声中,汇入了一片红色的、喜悦的海洋。

定北侯府今日更是成了京城最耀眼的存在。府门洞开,张灯结彩,宾客如云,车马盈门。从宫里的内侍到勋贵朝臣,从江南赶来的故交富商到与“锦棠记”有往来的各色人物,几乎囊括了半个京城的显贵与名流。

喜堂设在前院正厅,早已布置得富丽堂皇,红烛高烧,喜字满堂。正中悬挂着御赐的“佳偶天成”匾额,下方设着铺了红缎的天地桌与高堂座。

定北侯与侯夫人早已身着隆重的朝服与诰命礼服,端坐于高堂之位。定北侯面容威严,今日却也难得地眉目舒展。侯夫人更是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不时与前来道贺的宗亲女眷低声交谈,目光总是忍不住飘向厅外。

吉时将至。

喧天的鼓乐声由远及近。

“来了!新娘子来了!”

孩童们欢叫着跑进跑出,宾客们也纷纷引颈望向厅外。

谢知遥先一步下马,快步走到停稳的花轿前。他亲手掀开轿帘,伸出了手。

一只戴着赤金戒指、指尖染着凤仙花汁的纤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掌心。那只手白皙细腻,在红色嫁衣袖口的映衬下,愈发显得如玉般温润。

苏绣棠扶着谢知遥的手,小心翼翼地下了花轿。脚下是同样铺着的红毡,一直延伸到喜堂。

两人各执红绸一端,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欢快的乐声与无数祝福的目光中,并肩缓步,踏着红毡,走过庭院,步入那被喜庆颜色和温暖烛光填满的喜堂。

赞礼官是请了礼部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侍郎,声音洪亮而充满韵律。

“吉时到——新人就位——”

谢知遥与苏绣棠在天地桌前站定,手中红绸相连。

“一拜天地——”

两人转身,面向厅外广阔的天空与庭院,深深一揖。感念这茫茫人海中的相遇相知,感念这天地间的缘分成全。

“二拜高堂——”

转身,面向端坐的定北侯夫妇。苏绣棠能感觉到高堂之上投来的、温和而欣慰的目光。她与谢知遥一同,恭敬行礼。感念父母生养之恩,感念家族的接纳与传承。

“夫妻对拜——”

两人相对而立。透过眼前微微晃动的珠帘和盖头下方有限的视野,苏绣棠能看到对面那双熟悉的、穿着大红喜服的靴尖,以及他手中那截鲜红的绸带。她微微吸了一口气,与他一同,躬身对拜。

弯腰的刹那,珠帘碰撞发出细响,盖头下沿的流苏轻轻扫过她的手背。她能听到对面那人同样清晰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起身时,许是动作稍快,许是心有灵犀,她抬眸的瞬间,恰好从珠帘的缝隙间,对上了谢知遥恰好望来的目光。

那双总是带着疏朗笑意的桃花眼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温柔、喜悦,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他的目光灼热,穿越了珠帘的阻隔,直直地落入她的眼底。

借着红绸的牵引和扶她起身的动作,他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快速地在她手背上按了一下,同时,一句压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的耳语,随着他温热的气息拂过盖头边缘:

“此生不负。”

四个字,极轻,却重若千钧。

苏绣棠心尖猛地一颤,仿佛有滚烫的热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她隔着珠帘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盖头下,无人得见的唇角,扬起一个温柔而坚定的弧度。

“礼成——送入洞房——!”

老侍郎拖长了声音,洪亮的宣布声伴随着骤然爆发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欢呼声、鼓掌声、以及善意的哄笑声,将喜堂内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花瓣、彩纸、象征吉祥的干果如同雨点般纷纷扬扬洒落。

在漫天飘洒的喜庆色彩中,谢知遥小心翼翼地牵着他的新娘,握紧了手中的红绸,在一片祝福的声浪里,缓缓走向那座早已布置妥当、等待着他们的、象征着新生活开始的洞房。

红烛的光晕,将他们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