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过,定北侯府偌大的后花园便已从秋日的静谧中苏醒过来。
晨雾尚未完全散尽,如同极薄的轻纱笼在亭台楼阁与茂密林木之间。空气里满溢着沁人心脾的清冽,混合着泥土被夜露浸润后的微腥,以及园中那几十盆名品秋菊初绽时特有的、略带苦意的冷香。沿着蜿蜒白石小径望去,身着靛青色统一服饰的仆役们正轻手轻脚地穿梭忙碌。有人用长竿小心地悬挂起一盏盏绘着秋菊或明月图案的羊角彩灯;有人在临水的敞轩里铺设锦毯、摆放凭几和坐席;有人则端着装满时令鲜果和精致点心的描金漆盘,悄无声息地送往各处几案。
厨房所在的院落更是早早腾起了白蒙蒙的热气。擀面杖撞击案板的笃笃声、锅铲翻动的刺啦声、管事娘子压低嗓音的指挥声、以及各种食材被处理时发出的细微声响,交织成一片充满生活气息的忙碌乐章。空气中飘散着炖煮高汤的醇厚、蒸点心的甜香、以及新鲜瓜果清洗后的清爽气味。
苏绣棠立在连接后园与内宅的垂花门下,身上披着一件素绒里子的月白披风,晨风拂过,披风下摆轻轻飘动。她看着眼前井然有序的景象,神色平静。常嬷嬷站在她身侧半步之后,手里捧着一卷今日宴会的详细流程单子,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深褐色的比甲熨帖平整,神情比前几日更多了几分专注与信服。
“宾客名单共四十七位,皆是各府诰命夫人及嫡出小姐,巳时初刻开始,从西侧门入园。”常嬷嬷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吐字清晰,“迎客处设在‘揽月轩’,夫人与您在此迎候。引路的丫鬟婆子都已分派妥当,每人负责两到三位宾客,务必从入门到入园,全程陪同,避免错漏或冷落。”
苏绣棠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流程单上娟秀的字迹:“席面安排呢?”
“午时正宴设在‘涵秋堂’,已按各位夫人的品级、亲疏及家世渊源排定座次,桌签已制好。”常嬷嬷答道,“菜单最后核对过,共二十四道主菜,八道点心,四样汤羹。按您的吩咐,加入了四道清淡雅致的淮扬风味,与北方秋日盛宴的浓醇形成调剂。酒水备了菊花酿、金华酒、西域葡萄酒和江南新到的桂花露。”
“很好。”苏绣棠的目光投向不远处正在布置的曲水流觞之处,那是一处引了活水的蜿蜒浅渠,两旁摆放着蒲团和小几。“午后曲水流觞与投壶弈棋之处,各色器具、果品、茶点都要备足,务必让诸位夫人小姐尽兴。另外,”她顿了顿,补充道,“各位夫人小姐带来的贴身侍从,务必专人引至东边‘听雨阁’休息,备好热茶、点心,安排好轮值伺候的人手,万不可有丝毫怠慢。”
常嬷嬷眼中掠过一丝了然,应道:“世子妃考虑周全,老奴已安排妥当。”
苏绣棠这才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锦囊,递给常嬷嬷:“这是今日准备给诸位宾客的回礼。每人一枚‘云霓坊’特制的秋菊香囊,里面装的是我亲自调配的宁神香料。香囊的绣法用了些特殊的双面异色技法,算是个小小巧思,聊表心意。”
常嬷嬷双手接过,打开锦囊看了一眼。里面躺着一枚不过婴儿掌心大小的香囊,用的是极细的素罗,一面绣着金色的蟹爪菊,另一面却是淡紫色的瑶台玉凤,绣工精绝,配色雅致,透着股与众不同的灵气。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小心收好:“老奴这就去安排,置于各位宾客的座前。”
辰时三刻,苏绣棠回到主院,开始梳妆更衣。
今日她选择的是一身符合世子妃规制的绯色宫装,料子是御赐的云锦,上用金线、孔雀羽线及深浅不一的红色丝线,绣满了大朵大朵盛放的缠枝牡丹。牡丹花瓣层叠舒展,枝叶蜿蜒遒劲,在光线下流转着华贵而内敛的光泽。头发梳成了端庄的高髻,戴上了一支赤金点翠牡丹步摇,步摇下垂着三串细长的珍珠流苏,末端缀着小米粒大小的红宝石。发髻两侧各簪了三朵小巧的珍珠珠花,耳上是一对同样款式的珍珠耳坠。面上妆容比平日略重,敷了匀净的香粉,描了精致的远山眉,唇上点了正红色的口脂,将她本就清丽的面容衬得愈发雍容明艳,眉宇间却依旧保留着一份沉静的书卷气。
定北侯夫人柳氏也已装扮停当,身着深紫色一品诰命大妆,头戴七翟冠,气质雍容华贵。她见到盛装的苏绣棠,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温声道:“时辰差不多了,我们过去吧。”
巳时初,第一批宾客的马车便已陆续抵达侯府西侧门。
垂花门内的“揽月轩”早已布置妥当,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四周摆放着怒放的各色菊花,香气袭人。苏绣棠与柳氏并肩立于轩前,身后跟着常嬷嬷及几位有头脸的管事娘子。
最先到的是一位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国公夫人,乃是已故老靖国公的遗孀,在京城贵妇中辈分极高。柳氏含笑迎上,执手寒暄,随即向老夫人引见苏绣棠:“母亲,这是儿媳绣棠。”
苏绣棠上前,姿态优雅地敛衽行礼,声音清越柔和:“绣棠见过老夫人,愿老夫人福寿安康。”
靖国公老夫人那双略显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了苏绣棠一番,见她仪态端庄,笑容得体,目光清正,微微点了点头,声音有些沙哑:“好孩子,起来吧。早听说定北侯府娶了位能干的媳妇,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
“老夫人过誉了。”苏绣棠谦逊地垂下眼帘,亲自虚扶着老夫人,由专门的丫鬟引着向园中赏菊处走去。转身的刹那,她向常嬷嬷递去一个极轻微的眼神,常嬷嬷会意,立刻示意负责老夫人的丫鬟多加留意。
宾客越来越多。有雍容华贵的郡王妃,有清雅脱俗的翰林夫人,有打扮得珠光宝气的富商诰命,也有带着年轻女儿前来、眼神中带着打量与比较的各府主母。苏绣棠始终站在柳氏身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她对每一位前来行礼问安的夫人小姐,都能准确地道出对方的称呼,偶尔还能提及一两句对方家中值得称道之事,或是对方身上某件别致首饰的巧妙之处。既不显得过分热络谄媚,又让人感觉到被重视的妥帖。
柳氏大部分时间只是含笑听着,只在必要时补充一两句,看向苏绣棠的目光越来越满意。
快到巳时末,一位身着绛红色蹙金绣鸾鸟纹诰命服、头戴点翠大簪的夫人在几位仆妇簇拥下走了进来。她年约四旬,面容姣好,眉眼间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正是承恩公夫人,当今皇后的弟媳,亦是京城贵妇圈中出了名的眼光挑剔、言辞犀利之人。
柳氏面上笑容不变,上前见礼。承恩公夫人回礼后,目光便径直落在了苏绣棠身上,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早听闻定北侯世子妃不仅是商界奇女子,将偌大产业经营得风生水起,如今看来,将这侯府内务打理得亦是井井有条,园中布置、仆役调度,皆是章法俨然。”承恩公夫人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特有的、慢悠悠的腔调,“真是能者多劳,羡煞旁人。只不知世子妃如何平衡这内外诸多事务?可别累坏了身子,倒是侯府与世子爷的损失了。”
这话听似关切,实则暗藏机锋,既点明了苏绣棠的商贾出身,又质疑她能否兼顾内外,更有暗示她若忙于外务可能疏忽内宅、影响子嗣之嫌。周围几位正在寒暄的夫人不由得放低了声音,目光若有若无地瞟了过来。
柳氏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正欲开口,苏绣棠已向前微移半步,对着承恩公夫人盈盈一礼,抬眸时,眼中依旧是温和的笑意,不见半分愠色或慌乱。
“夫人关怀,绣棠感念于心。”她的声音清越平稳,如同玉珠落盘,“说来惭愧,经营些微产业,不过是闺中兴趣,仰赖陛下、朝廷恩典,及诸位贵人照拂,方有些许薄名。至于府中事务,母亲仁慈体恤,多有指点提携,府中诸位如常嬷嬷等老人更是尽心竭力,绣棠不过是从旁学习,循例而行,实不敢居功。无论是外间兴趣,还是家中责任,皆为份内之事,自当勉力为之,力求周全,不敢有丝毫懈怠,亦不敢辜负父亲母亲与世子爷的信任。”
她语速平缓,言辞谦逊,将功劳归于婆母指点与下属帮衬,点明外务是“兴趣”而非“正业”,同时又表明自己会尽力平衡、不负所托。既回应了质疑,又给足了承恩公夫人面子,更在众人面前彰显了侯府内部的和谐与自己的懂事知礼。
承恩公夫人听着,脸上那抹似笑非笑渐渐淡去,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更为复杂的审视。她沉吟片刻,终是点了点头:“世子妃年纪轻轻,倒是明白事理,懂得分寸。甚好。”
柳氏在一旁暗暗松了口气,看向苏绣棠的目光更多了几分赞许与放心。
午时正,宴开涵秋堂。
厅内宽敞明亮,四面长窗洞开,窗外秋景如画。数十张紫檀木嵌螺钿的八仙桌按序排列,桌上铺着崭新的杏黄色桌布,摆放着成套的粉彩菊蝶纹餐具。穿着统一服饰的丫鬟们端着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鱼贯而入,动作轻盈利落。
那几道特意加入的淮扬菜——清炖蟹粉狮子头、大煮干丝、文思豆腐羹、水晶肴肉——果然引起了诸位夫人的兴趣。狮子头松软鲜嫩,汤汁清澈;干丝细如发丝,滋味醇厚;豆腐羹刀工精湛,入口即化;水晶肴肉晶莹剔透,咸香适口。与北方秋宴常见的烤鸭、炖羊肉、红烧鹿筋等浓油赤酱的菜肴相得益彰,颇受好评。席间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苏绣棠与柳氏坐在主桌,陪着几位最为尊贵的宾客。她并不多话,只是适时布菜、斟酒,与左右夫人低声交谈几句,态度自然从容。偶尔有夫人问及某道菜肴的做法或来历,她也能清晰答出,显是下了功夫准备。
午后,移步至园中曲水流觞处。
秋阳暖融融地照在身上,浅渠中清澈的流水载着盛了菊花酿的荷叶杯缓缓漂流。诸位夫人三三两两散坐于蒲团上,或观赏流水赋诗,或结对投壶弈棋,气氛比午宴时更为轻松随意。
苏绣棠并未刻意凑到哪一处去显眼,只是陪着柳氏与几位年长的夫人坐在水边的亭子里说话。但当不远处几位夫人谈起近日京中流行的绣样,或某家书画铺子新得的古帖时,她偶尔插言一两句,见解往往独到精辟,引经据典亦信手拈来,令在座几位原本可能对她出身有所轻视的夫人暗暗改观。
正说笑间,忽听“哎呀”一声轻呼,夹杂着瓷器轻微的碰撞声。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位穿着鹅黄衣裙的年轻夫人——似是某位侍郎家的新妇——正有些无措地站起身,袖口处湿了一小片,显然是方才举杯时不慎将些许酒水洒了出来。她身旁的丫鬟慌忙掏帕子,周围几位夫人也看了过来,那年轻夫人脸上顿时飞起两片红晕,显得有些尴尬。
苏绣棠立刻起身,对柳氏及亭中几位夫人歉然一笑,便带着云织快步走了过去。
“张夫人勿慌。”苏绣棠的声音温和,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她示意云织上前,云织手中早已捧着一个锦盒,此时打开,取出一件折叠整齐、质地轻软的藕荷色刺绣披肩。披肩以极细的银线绣着疏朗的桂花与秋蝉纹样,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泽,样式新颖别致,又不失雅致。
苏绣棠亲手接过,轻轻披在那位张夫人肩上,正好遮住了袖口的酒渍。“秋日风凉,夫人仔细身子。这件披肩是‘云霓坊’的新样,夫人若不嫌弃,且披着挡挡风,也莫让湿衣着了凉。”
披肩触手温软细腻,绣工精美绝伦,瞬间吸引了周围不少目光。那位张夫人脸上的窘迫顿时消了大半,感激地看了苏绣棠一眼,低声道:“多谢世子妃,是妾身不小心……”
“小事而已,夫人不必挂怀。”苏绣棠微笑着,又吩咐旁边侍立的丫鬟,“带张夫人去厢房稍作整理,再取件干净外衫来。” 安排得细致周到,滴水不漏。
一场小小的尴尬消弭于无形,反而让众人看到了新任世子妃的体贴与急智。那位张夫人被丫鬟引着离开时,脸上的感激之色显而易见。周围几位夫人看向苏绣棠的目光,也更多了几分欣赏与善意。
宴会在申时末才渐渐散场。诸位夫人小姐尽兴而归,临别时对着送至垂花门的柳氏与苏绣棠,皆是笑容满面,言语间不乏对今日宴会安排、菜肴点心、乃至那枚别致香囊的称赞。
送走最后一位宾客,夕阳已为侯府的屋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色。园中仆役们开始悄声收拾,喧嚣了一日的府邸逐渐归于宁静。
柳氏轻轻舒了一口气,脸上带着淡淡的倦意,但眉宇间却是舒展的。她拍了拍一直陪在身侧的苏绣棠的手背,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与肯定:“今日辛苦你了。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周全,应对也得体。往后府里这类宴请往来,我便可以放心交与你了。”
苏绣棠微微屈膝:“是母亲信任,肯给媳妇历练的机会。媳妇还有许多不足之处,日后仍需母亲时时提点。”
柳氏笑了笑,没再多说,只道:“累了一天,快回去歇着吧。”
回到主院,屋内已点起了灯。谢知遥不知何时已回来,正倚在窗下的榻上看书,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她进来,放下书卷,笑着迎上来。
“我都听说了,”他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到榻边坐下,指尖轻轻抚过她略显疲惫的眉间,“今日秋宴,宾主尽欢,人人称赞定北侯府的世子妃大气周全,心思灵巧。我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你应付不来的场面。”
苏绣棠靠在他肩上,鼻尖萦绕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一整日的紧绷与思虑慢慢松懈下来。“哪有你说得那般厉害。不过是照着母亲定的规矩,加上从前打理铺子时学来的笨法子,多想想,多看看罢了。”
谢知遥低笑,将她揽得更紧些:“你的‘笨法子’,可比许多人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巧计’强上百倍。”
窗外,月色渐明,皎洁的清辉洒满庭院,将那几株依旧盛放的秋菊照得朦朦胧胧,如同笼着一层轻纱。桂花的甜香在夜风中愈发清晰。
苏绣棠静静依偎着他,看着窗外月色花影,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释然后的安然:“其实说到底,与打理商号、与人往来做生意,并无太大不同。无非是知人善任,注重细节,凡事多想一步,再以诚相待罢了。”
她将脸颊贴在他温暖的肩头,闭上了眼睛。
这秋宴,如同一次完美的淬炼与亮相。她成功地将过往十年在风浪中磨砺出的心智与能力,不着痕迹地融入了这古老侯府的脉络与规矩之中。不仅站稳了脚跟,赢得了最挑剔眼光的认可,更悄然地,以自己独有的方式,为这座府邸注入了一缕清新的、充满生命力的气息。往后的路还长,但第一步,她已走得稳稳当当,前路皆是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