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
当那三位足以让神界都为之颤栗的顶级神将,看到那个从黑暗中走出的,行将就木的老人时。
他们那或狂傲,或威严,或阴冷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一种,凡人才会有的情绪。
惊骇。
以及,一丝深埋在神魂最深处的,早已被他们遗忘的……恐惧。
刑天那山岳般的身躯,第一次,出现了僵硬。
他那由胸膛化作的,睥睨众生的巨眼,死死地盯着老人,眼底深处那永不熄灭的战意之火,竟然在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被一阵看不见的风吹灭。
闻仲眉心那只能勘破万物生灭的竖眼,在看到老人的瞬间,猛地闭合,两行金色的神血,从眼角滑落。
他仿佛看到了什么绝对不该被窥探的,禁忌的真实。
而吕岳,他那张蜡黄的脸上,病态的兴奋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手中的瘟癀油灯,那盏能让大千世界都染上恶疾的灯火,在老人出现的瞬间,光芒便黯淡到了极点,仿佛遇到了世间最纯粹的,能净化一切污秽的克星。
“不……不可能……”
吕岳的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而变得尖锐刺耳,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夜枭。
“你……你怎么可能还活着!”
“你不是早就应该,在纪元的尽头,随着旧神庭,一起……化作尘埃了吗!”
老人没有理会他的失态。
他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从阴影中走出。
他每走一步,身上那股腐朽的死气便淡去一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古老而又浩瀚的气息。
那不是力量。
是岁月。
是见证了无数纪元生灭,埋葬了无数神魔仙佛之后,沉淀下来的,时光本身的重量。
他走到了吧台前。
他伸出那双干枯的手,拿起了一块抹布。
他开始擦拭吧台。
动作很慢,很仔细。
仿佛这三位威震神界的顶级神将,在他眼中,还不如吧台上的一粒灰尘重要。
这种无视,比任何羞辱,都更让刑天感到愤怒。
“装神弄鬼!”
刑天腹部的巨口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爆喝,他强行压下心中那股莫名的悸动,手中的巨斧再次举起。
“我不管你是谁!敢挡在神庭面前,就得死!”
他那开天辟地的斧刃之上,凝聚起足以斩碎星河的恐怖神力。
然而,就在他即将挥下的瞬间。
老人擦拭吧-台的动作,停下了。
他抬起那双浑浊的,仿佛蕴含着无尽往事的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了刑天。
他没有说话。
他只是,对着刑天,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呼。
那口气,轻柔,无力。
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吹熄一根蜡烛。
可当这口气,吹到刑天身上的瞬间。
刑天那庞大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
他身上那件由神帝亲手炼制,号称万法不侵的混沌战甲,竟从胸口的位置开始,悄无声息地,寸寸风化,化作了最原始的粒子,飘散在空中。
紧接着,是他那坚不可摧的神体。
他那足以硬撼太古神兵的皮肤,肌肉,骨骼……都在那一口气之下,迅速地,失去了所有的神性与光泽,变得像是风干了亿万年的岩石。
一道道裂纹,在他的神体上蔓延。
“啊——!”
刑天发出了痛苦到极致的咆哮。
那不是肉体的痛苦。
是他的“道”,他的“存在”,正在被从根源上,强行剥离,打回原形!
他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以一种无可逆转的方式,飞速流逝。
不是死亡。
是“腐朽”。
是被打落神坛,重新变回那个,在成为神明之前,最卑微,最弱小的,凡灵。
“够了!”
闻仲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发出一声大喝,眉心那紧闭的竖眼再次强行睁开,一道蕴含着阴阳生灭之力的黑白神光,射向老人。
他不是攻击。
是想用自己的道,去中和那股不可理喻的“腐朽”之力。
然而,那道黑白神光,在靠近老人三尺之内时,便如冰雪遇阳,瞬间消融。
“住手!”
闻仲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惊慌。
他对着老人,躬身一拜,声音嘶哑地喊出了那个,只存在于神庭最古老密卷中的,禁忌的尊号。
“请‘守墓人’,手下留情!”
守墓人。
当这三个字响起的瞬间。
酒馆里,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角落里,刚刚挣扎着爬起来的夜枭,瞳孔猛地缩成了针尖大小。
守墓人!
他曾在幽罗殿最核心的档案中,看到过这个名字。
那不是一个称号,而是一个身份。
旧神庭的,最后一位看守者。
传说,在旧神庭崩塌,诸神黄昏的最后一刻,是这位守墓人,亲手埋葬了所有的旧神,将一个时代,彻底封存。
他本该是历史的尘埃,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影子。
可现在,这个影子,就活生生地,站在他们面前。
阿禾握着刀的手,也微微一颤。
她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心中第一次,对自己所在的这间酒馆,产生了敬畏。
老人,听到了闻仲的哀求。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转向闻仲,没有任何情绪。
“你的价。”
老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古老,像两块墓碑在摩擦。
“谁敢开?”
闻仲的身体,剧烈一颤。
他不敢回答。
他身旁的吕岳,更是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终于明白,金不换是怎么死的了。
在这位面前,别说神帝的权柄化身,就算是神帝亲临,恐怕……也讨不到半点好处!
“神帝的旨意,我等不敢违抗。”
闻仲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他再次躬身,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恭敬。
“但今日之事,是我等鲁莽了。”
“还请前辈看在同为神庭效力的份上,放刑天一马。”
“我等,立刻退走,并向神帝陛下,如实禀报。”
老人闻言,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一丝,像是嘲弄的情绪。
“神庭?”
他缓缓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现在的神庭,也配叫神庭?”
“不过是一群趁着主人沉睡,偷了些家当,就敢自立为王的,窃贼而已。”
这句话,如同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地劈在了闻仲和吕岳的心上。
窃贼!
他竟然说,当今神帝,是窃贼!
这是足以颠覆整个神界,让万灵都为之疯狂的,大不敬之言!
“你……放肆!”
那边,被腐朽之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刑天,听到这句话,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咆哮。
“竟敢侮辱陛下!”
老人连看都懒得再看他一眼。
他只是转过身,继续拿起那块抹布,擦拭着吧台。
仿佛,在他眼中,这几位神将的生死,还不如他手里的工作重要。
“滚吧。”
他淡淡地说道。
“告诉那个坐在椅子上的小家伙。”
“他的位置,是借的。”
“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收租。”
说完,他不再言语,酒馆再次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闻仲和吕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尽的骇然。
他们不敢再有丝毫停留。
闻仲架起已经奄奄一息,神体都快要彻底腐朽的刑天,吕岳则紧随其后,两人化作两道流光,狼狈不堪地,逃离了这片让他们永生难忘的禁忌之地。
酒馆,终于彻底恢复了平静。
门外,只剩下刑天那柄开天巨斧掉落在地,斧刃上,也染上了一丝无法抹去的,腐朽的铁锈。
夜枭看着那扇空荡荡的大门,又看了看那个依旧在默默擦拭吧台的老人,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今天,被彻底碾碎,然后重塑了。
他以为,老板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理喻的存在。
没想到,这间酒馆里,一个看起来最不起眼的管家,竟然是比老板还要古老,还要恐怖的,传说中的活化石。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那些所谓的狂傲,简直就像一个笑话。
阿禾也默默地坐了回去。
她看着老人那佝偻的背影,眼神复杂。
她知道,老人很强。
但她不知道,老人强到了这种地步。
连神庭第一神将,在他面前,都像个孩童般,毫无还手之力。
老人擦完了吧台,又将那块抹布,仔细地叠好,放回原处。
他做完这一切,才缓缓转过身,看向阿禾。
“茶。”
他沙哑地吐出一个字。
阿禾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她走进后厨,用最快的速度,泡好了一杯热茶,端了出来,递到老人面前。
老人接过茶杯,用那双干枯的手,捧着。
他没有喝。
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茶杯的温度。
许久。
他才缓缓开口。
“先生,快醒了。”
“他不喜欢,家里有客人的味道。”
话音落下。
他端着那杯茶,一步一步,走回了后厨的黑暗中。
仿佛,从未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