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请函——如果那可以被称作邀请函的话——是以一条略显忐忑的微信消息形式,抵达林砚那个很少用于私人社交的账号的。
发信人是“刘婷婷”,一个在林砚记忆中早已模糊、只隐约记得是高中时坐在前排、文静寡言的女生的名字。
消息措辞谨慎,带着明显的试探:
“林砚同学,你好。
我是刘婷婷,临江中学高三(七)班的。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我们几个老同学最近商量着想在临江聚一聚,就是很简单的吃顿饭,聊聊天。
听王老师说你现在发展得很好……大家都很为你高兴。
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回来参加?当然,知道你肯定特别忙,千万别为难。就是……大家都很想念老同学。”
随消息附上的,是一张略显陈旧的毕业合影翻拍照。
照片上,一群穿着土气校服的少男少女,对着镜头露出或灿烂或羞涩的笑容。
林砚的目光很快锁定在角落那个微微低着头、身材有些臃肿、笑容勉强而模糊的“林小胖”身上。
那是这具身体原主留下的、几乎已被时光彻底覆盖的影子。
握着手机,林砚有些恍神。
同学会?对他而言,那是一个陌生又遥远的概念。
他的青春记忆属于另一个时空的图书馆、实验室和校园辩论队。
而“林小胖”的高中生涯,充斥着边缘化的孤独、为生计的挣扎,以及和“光头强”那群人纠缠的灰暗片段,并无多少值得怀念的同窗情谊。
刘婷婷提到的“几个老同学”,想必也不是当年“林小胖”那个糟糕社交圈里的人,而是那些普通的、或许曾对“林小胖”抱有过一丝同情或仅仅是漠然的同学。
他们想念的,是那个“林小胖”吗?还是如今这个在财经新闻和慈善报道里偶尔出现的“林砚”?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
拒绝似乎显得不近人情,毕竟对方言辞恳切;
答应的话,他又该以何种面目、何种心情,去面对那些熟悉的陌生人,去应对那些必然的好奇与探究?
晚餐时,林砚有些心不在焉,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米饭。
“有事?”谢辞放下汤匙,目光敏锐地落在他脸上。
林砚抬头,将手机推过去,简单说明了情况。
“……刘婷婷,好像是个挺文静的女同学。估计是看到了一些报道。”他顿了顿,“我在想,要不要去。”
谢辞拿起手机,扫了一眼那条消息和那张毕业照。
他的目光在照片角落那个模糊的身影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想去就去。”
他将手机递回,语气平淡得像在决定明天是否要去超市,“临江不远。”
“可是……”林砚有些犹豫,“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那种场合。聊什么?说我这几年‘努力学习,改过自新,然后遇到贵人,一起创业’?”
他自嘲地笑了笑,“真实的版本,他们大概一句也不能听。”
“那就说他们能听的版本。”
谢辞重新拿起筷子,夹了块清蒸鱼放到林砚碗里,“你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你的全部人生。选择你想分享的,就够了。”
他的态度如此理所当然,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林砚知道,谢辞的“想去就去”背后,意味着他会安排好一切,扫清所有潜在的不便或风险。
果然,第二天,谢辞的生活助理就送来了一份简短的行程预案。
周五下午出发,周日下午返回,私人飞机航线已申请,临江当地的住宿(选了离聚会地点不远但安保完善的一家精品酒店)和车辆已安排妥当。
行程单末尾,附着一行不起眼的小字:“随行安保人员两名,便装,不介入聚会,确保外围安全。”
“这也太‘隆重’了点吧?”林砚看着预案,哭笑不得。
他知道这是谢辞的习惯,尤其是涉及他离开常驻安全环境的活动。
“常规安排。”谢辞头也不抬地处理着文件,“玩得开心。”
林砚知道争辩无益,心里却暖暖的。
谢辞用他的方式,给他铺好了最安稳的路,让他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去触碰那段与他无关、却又与他息息相关的过去。
聚会定在周六晚上,地点是临江一家口碑不错、环境清雅的本地菜馆包厢。
林砚提前十分钟到达,在包厢外,他看到了那两个“便装”的安保人员,如同普通客人般坐在大厅散座,目光平静地扫过环境,与他视线交汇时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推开包厢门,里面已经坐了七八个人。看到他进来,原本有些嘈杂的谈笑声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好奇、探究、惊讶、拘谨……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
眼前的男男女女,依稀能辨认出当年毕业照上的轮廓,但都被岁月打磨出了不同的模样。
有人发福了,有人眼角有了细纹,有人穿着得体,有人依旧朴实。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微妙的尴尬。
“林砚!真是林砚!”
一个身材微胖、笑容爽朗的男人率先站起来,林砚依稀记得他好像叫赵志强,当年是班上的体育委员,“快快,这边坐!大家可都盼着你呢!”
“林砚,好久不见。”刘婷婷也站起身,依旧文静,笑容有些腼腆,“你能来真好。”
其他人也纷纷打招呼,语气热络却难掩生疏。
林砚微笑着——回应,在预留的主宾位置坐下。
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依旧黏在自己身上,打量着他的衣着(简单的休闲西装,看不出牌子但质感极好)、气质(沉稳从容,与记忆中的畏缩判若两人),以及……他身后并未跟进来的、那道无形的“气场”。
寒暄过后,酒菜上桌。最初的拘谨在几杯酒下肚后稍稍缓解。
大家开始回忆高中时代的趣事,某某老师严厉的口头禅,某某同学闹过的笑话,某次运动会上的糗事……
这些记忆对林砚而言是空白的,他只能带着温和的微笑聆听,偶尔在有人提到“林小胖”时
(通常是一些无伤大雅、甚至带点同情的调侃,比如“你那会儿总是一个人坐在最后面”、“好像特别怕冷,冬天裹得最厚”)。
适时地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仿佛在回忆久远往事的神情。
话题不可避免地转向了现在。大家小心翼翼地探问林砚的“近况”。
“林砚,你现在可是大名人了!”
赵志强嗓门洪亮,“咱们班就属你最有出息!到底是做什么大生意呢?新闻上看过,但太深奥,搞不懂!”
“是啊,林砚,给大家讲讲呗?怎么一下子就……这么厉害了?”另一个女同学也好奇道。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林砚放下茶杯,语气平和,开始了那个“他们能听的版本”:
“其实也没什么神奇的。高中毕业后,意识到以前太不懂事,浪费了很多时间。就发狠自学,考了些资格证,运气好,进了家不错的公司,从最基层做起。”
他省略了具体的公司名称和“基层”是什么,“在那里,遇到了很重要的……贵人,也是后来的合作伙伴。他给了我很多信任和机会。”
他提到“贵人”时,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向包厢那扇虚掩的门,门外走廊尽头的阴影里,谢辞应该正坐在车里,通过他耳内微型通讯器听着这里的动静。
“我们一起做了些项目,慢慢有了起色。
后来就自己出来创业,成立了‘启夏资本’,主要做科技投资和创新孵化。
再后来,又做了一些公益方面的事情,就是‘盛夏基金会’。”
他将惊心动魄的商业博弈、生死一线的危机、系统的威胁、情感的挣扎,全部浓缩成平淡无奇的“做项目”、“创业”、“做公益”。
他的叙述清晰、简洁,没有任何炫耀的成分,甚至带着一种“只是运气好、跟对了人”的谦逊。
但那种由内而外的自信、沉稳,以及提及事业时眼中自然流露的光彩,是无法伪装的。
同学们听得入神,不时发出惊叹。“
自学成才”、“遇到贵人”、“抓住风口”、“回馈社会”……这些要素构成了一个足够励志、也足够让普通人理解和羡慕的成功叙事。
他们眼中的好奇渐渐被钦佩取代,那份因身份差距而产生的隔阂,似乎也在林砚平和坦诚的态度中消融了些许。
“真好,林砚,你真了不起。”
“我就说嘛,林砚一看就是能成大事的!”
“以后咱们临江要是有什么好项目,可得靠你多关照啊!”
气氛越发融洽。
大家开始聊起各自的生活,工作的烦恼,家庭的琐碎,孩子的教育。
林砚认真听着,偶尔分享一两个不涉及核心的、关于育儿或职场的中性观点。
他发现自己竟然能很自然地融入这种平凡的、充满烟火气的交谈中。
这些同学的烦恼与快乐,是如此真实而具体,让他想起穿越前的那个世界里,自己也曾有过的、类似的寻常忧虑与期盼。
聚会接近尾声,大家互相交换着最新的联系方式(虽然都知道以后可能也不会真的频繁联系),合影留念。
走出包厢时,夜色已深,街灯温暖。
就在林砚与众人道别,准备走向停在路边的车时,刘婷婷忽然从后面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林砚,”她的声音不大,在夜晚的空气里显得清晰,“等一下。”
林砚停下脚步,转过身。其他同学见状,识趣地先走开了几步。
刘婷婷抬起头看着他,路灯的光在她眼中闪烁。她似乎鼓足了勇气,轻声说:“林砚,你……变了好多。”
林砚微微一愣,随即温和地笑了笑:“是吗?毕竟这么多年了。”
“不只是时间的关系。”
刘婷婷摇摇头,目光认真,
“以前的你……好像总是缩在一个壳里,很模糊,让人记不清。但是现在……”她顿了顿,似乎在想怎么形容,
“你整个人,好像都在发光。不是那种……新闻里说的成功人士的光环。是另一种光,很温暖,很踏实,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该在的位置。”
她的话让林砚心头微微一震。
这位昔日的普通同学,用最朴素的言语,触及了他灵魂最深处的蜕变。
他看着刘婷婷真诚的眼睛,心中的疏离感忽然消散了许多。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扮演“林小胖”或“成功人士林砚”的演员,在这一刻,他只是他自己。
“谢谢。”林砚的笑容加深,那笑容里有一种历经千帆后的澄澈与安然,
“我想,可能是因为……遇到了对的人,也找到了真正想做的事吧。”
他说得简单,却字字发自肺腑。
刘婷婷也笑了,那笑容里有些许感慨,更多的是祝福:
“那就好。真为你高兴。” 她挥挥手,“再见,林砚。以后……多保重。”
“再见,婷婷。你也多保重。”
走向那辆看似普通、实则防弹的黑色轿车时,林砚的耳内传来谢辞低沉的声音,通过微型耳机,只有他能听见:
“说完了?”
“嗯。”林砚拉开车门坐进去。
谢辞就坐在旁边,车内光线昏暗,看不清他的表情。司机平稳地启动车子,驶离这条承载着旧日时光的街道。
“聊得怎么样?”谢辞问,语气随意。
“挺好。”林砚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熟悉又陌生的临江夜景,“挺普通的一群人,聊聊各自普通的生活。挺……真实的。”
他没有提刘婷婷最后那句话。
但谢辞也没有再问。
车厢内安静下来,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林砚以为谢辞已经闭目养神时,他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掌握住了。
他转过头。
谢辞依旧看着前方,侧脸轮廓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微小、却真实存在的弧度。
林砚忽然明白了。
他听到了。听到了刘婷婷的话,也听到了自己的回答。
那句“遇到了对的人”,隔着耳机,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林砚没有抽回手,反而回握过去,指尖轻轻挠了挠谢辞的掌心。
谢辞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
车子驶上通往机场的高速公路,将灯火阑珊的临江城渐渐抛在身后。
那些关于青春、关于过往的琥珀般凝固的时光,被轻轻触碰,又安然放下。
前方,是归途,是家,是那个让他“发光”的人,和那片他们共同开拓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
过去不再是他需要逃避或伪装的包袱,而是成了生命河流中一段已然流过、沉淀下些许砂砾的河床。
而他和谢辞,正并肩航行在更加宽广深邃的水域,船身坚固,风帆饱满,目的地明确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