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国王子额头的朱砂“蠢”字尚未淡去,其狼狈被遣返的余波在谨慎而高效的礼部运作下,迅速化为对各藩属使节又一次无声的震慑与规矩重申。
四海之滨,因东瀛彻底臣服与凤鸣水师日益展现的强大存在,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恭顺。
朝堂之上,双帝共治的磨合在经历盐政调粮、御前惩戒等事件后,渐入佳境,沈璃与萧隐之间的默契与相互制衡,形成了一种独特而高效的执政韵律。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开元四年的夏季,帝国北境三州——平州、凉州、肃州,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持续大旱。
自春徂夏,滴雨未降,河床干涸,田地龟裂,原本应是青苗茁壮的时节,放眼望去却是一片令人心焦的枯黄。
秋收无望已成定局,粮价开始不受控制地飙升,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民间蔓延。
更棘手的是,这三州地处边陲,民风相对彪悍,与中央联系本就不甚紧密,境内还有少数前朝遗留的、未被彻底清理的地方豪强势力,一直在暗中观望,蠢蠢欲动。
灾情急报如雪片般飞入中枢。
沈璃与萧隐立刻召集户部、工部、枢密院重臣商议对策。
“当务之急,是稳定粮价,赈济灾民,防止民变。”
户部尚书眉头紧锁,“然则,去岁各地粮仓存粮,因春季部分州郡小有灾情及边军调度,已消耗不少。若从江南、湖广等产粮区大量调拨,路途遥远,损耗巨大,且杯水车薪,难解北地燃眉之急。更遏论……邻近北境的几个州府,闻听北境大旱,已开始暗中惜售、囤积粮米,以待高价。”
“朝廷可下令,严令各州府不得囤积居奇,并开仓放粮,平价售粜。”一位老臣提议。
“令虽可下,执行如何?”
枢密院使沉声道,“北境三州官仓储粮本就有限,杯水车薪。邻近州府阳奉阴违,天高皇帝远,如何能真正管束?只怕政令到了地方,粮价早已飞天,流民已成匪患。”
殿内一时沉寂。
常规的赈灾手段,在此等大范围、深程度的旱灾面前,显得捉襟见肘,且容易受制于地方势力的掣肘。
沈璃一直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御案上的北境舆图,目光深邃。
萧隐坐于凤翼座上,亦在沉思,两人目光偶尔交汇,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决断。
“陛下,”萧隐忽然开口,声音平稳,“北境三州,地广人稀,然矿产资源丰富,尤其肃州有大型露天煤矿,凉州有优质铁矿,平州畜牧与毛皮亦为特色。以往因地处偏远,交通不便,加之地方势力盘踞,开发不易,税收亦常被层层截留,于朝廷实利有限。”
沈璃眸光微动,已然明白他所指:“帝君的意思是……借此机会,彻底整顿北境?”
“不仅是整顿。”
萧隐起身,走到舆图前,手指点在那三州之上,“旱灾是危机,亦是契机。粮,我们给。但怎么给,给多少,以何代价,朝廷需有绝对掌控。与其让粮食在流通环节被层层盘剥、哄抬价格,不如……由朝廷直接掌控源头与渠道。”
他顿了顿,继续道:“江南、湖广之粮,远水难救近火。但,别忘了,我们还有海路。
东海已靖,南洋诸国稻米一年三熟,存量丰沛。
可命市舶司立刻联络可靠南洋商贾,以朝廷名义,大宗采购稻米,经海路北上,至渤海湾登陆,再经新修的永济渠漕运,直抵北境。
此路虽亦非坦途,但运量大,耗时较陆路短,且完全由朝廷水师与漕帮掌控,可避开沿途地方势力的干扰。”
“同时,”沈璃接口,眼中锐光闪烁,“朝廷于北境三州主要城池,设立‘平粜官仓’,所有赈济粮米,只通过此官仓,以‘工代赈’或极低价格定量售予灾民。欲领粮者,需登记户籍,承诺灾后以劳役或未来产出抵偿部分粮款。而市面粮商之粮,若价格超出官仓定价三成以上,则以‘扰乱民生、囤积居奇’论处,货没官,人下狱。”
这不仅仅是赈灾,更是一整套将朝廷力量直接深入北境基层、重建经济秩序与户籍管理的组合拳。
以救命粮为纽带,将涣散的灾民重新组织起来,绑定于朝廷的赈济体系。
“还不够。”沈璃目光扫过殿内诸臣,“北境三州豪强,历来倚仗地方势力,把控矿产、皮毛贸易,截留税赋,甚至私下武装。此次旱灾,正是他们囤粮牟利、甚至伺机生事的好时机。朝廷的粮,不能白给,也不能仅仅换来暂时的安稳。”
她指尖重重落在舆图上三州交界处的一片区域:“传旨。即日起,北境三州所有矿产、大型牧场、主要商路,收归朝廷‘北境开发司’直辖专营。原有业主,可凭地契入股分红,或由朝廷估价赎买。抗拒者,视为谋逆。”
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此乃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朝廷以赈灾粮活民性命,便需以整顿资源稳固国本。三州之民,往后生计,当系于朝廷新政,而非地方豪强。”
此策一出,相当于借着赈灾的绝对主动权与道德制高点,以经济手段为杠杆,一举将北境三州最为核心的经济命脉收归中央,并从根本上瓦解地方豪强的生存基础。
这已远超寻常赈灾范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不动刀兵的经济与政治兼并。
萧隐微微颔首,补充道:“此策推行,需得力干员与精锐兵马坐镇。可调北靖王府部分熟悉北地情形的官吏,及漠北边军中一部,以‘协助赈灾、维持秩序’之名,进驻三州要地。双管齐下,恩威并施。”
殿内重臣闻言,心中无不凛然。
帝后二人,这是要将一场天灾,转化为彻底消化北境、加强中央集权的绝佳机会!
手段之精准,布局之深远,令人叹服。
旨意迅速下达。
朝廷机器高效运转。
南洋稻米通过海路源源不断北上,永济渠尚未完全贯通的部分被征调民夫日夜赶工疏通。
朝廷的平粜官仓在三州主要城镇迅速设立起来,规矩森严,却也确实提供了活下去的希望。
与此同时,“北境开发司”的告示贴遍大街小巷,对矿产等资源的收归政策清晰明确,赎买价格虽不算极高,但在饿殍遍野的当下,已是不少中小业主的救命稻草。
朝廷派驻的官吏与漠北军士雷厉风行,一方面监督赈济,一方面开始清查田亩、矿场,态度强硬。
起初,仍有部分囤积粮食的豪强大户试图抵抗,暗中串联,甚至鼓动流民闹事,指责朝廷“与民争利”、“趁火打劫”。
然而,当第一批从南洋运抵、堆积如山的稻米真正进入平粜官仓,当那些登记在册的灾民真正领到活命的口粮,当朝廷官吏当众处决了几个哄抬粮价、阴谋煽动的豪强首领后,民意开始迅速转向。
尤其是那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普通百姓与流民。
他们不在乎谁掌控矿产,只在乎谁能让他们和家人在这个颗粒无收的年份活下去。
当看到朝廷的粮船真的来了,官仓真的开了,而那些平日作威作福、囤粮惜售的豪强被法办,一种朴素的、直接的对比在他们心中形成。
这一日,在灾情最重的平州首府城外,最大的粥棚与平粜官仓前,聚集了数千等待领取救济的灾民。
几名原属当地豪强的家仆,混在人群中,试图再次散布流言,诋毁朝廷。
然而,他们刚开口,便被周围愤怒的灾民打断。
一个面黄肌瘦的老汉,捧着一碗刚刚领到的、还算稠厚的粥,颤巍巍地站出来,对着那几名煽动者,也对着所有灾民,嘶声道:
“乡亲们!看看咱们手里端的啥!是朝廷的粮,是皇上的恩!再看看那些黑心的老爷们,仓库里粮食堆到发霉,却要拿咱们的命换钱!”
他浑浊的眼睛里淌下泪来,声音却越来越大:
“老汉我活了六十多年,没见过哪个朝廷,在咱快饿死的时候,真把粮食从几千里外运来!也没见过哪个皇帝,肯为咱这些草民的命,去收拾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老爷!”
他猛地将碗顿在地上,朝着京城方向,噗通跪下,用尽全身力气喊道:
“俺们平头百姓不懂大道理!俺只知道——”
他环视四周,声嘶力竭:
“宁肯啃凤主赏的土!也绝不吃那帮昏聩老爷们带血的粟!”
“宁啃凤主土,不食昏君粟!”
这句发自肺腑、带着浓重乡土气息的呐喊,如同一点火星落入干柴,瞬间点燃了灾民们积压的情绪!
他们想起了家中嗷嗷待哺的孩童,想起了龟裂的田地,想起了那些紧闭的豪门粮仓和日益飞涨的粮价,更想起了这几日官仓前虽然严格却总算能领到活命粮的现实!
“宁啃凤主土,不食昏君粟!”
“朝廷万岁!凤主万岁!”
越来越多的人跟着跪下,呼喊起来。声浪起初杂乱,渐渐汇聚成一片真挚而汹涌的洪流,回荡在平州城内外。
那几名试图煽动的豪强家仆,吓得面无人色,仓皇钻入人群逃窜。
民意,就这样以一种最直接、最朴素的方式,完成了倒戈。
朝廷赈灾的粮食,成为了最有力的宣言;而地方豪强的贪婪与冷酷,则成了最好的反面教材。
消息传回京城,沈璃于御书房中闻报,只是淡淡一笑,对身侧的萧隐道:“民心似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一次,是水自己选择了流向。”
萧隐看着舆图上已然被标记为“直隶”的北境三州,缓声道:“袖吞三州,非为疆土之增,实为江山之固。自此,北境门户,真正洞开于朝廷掌中。”
天灾无情,却成了帝国整合疆域、收拢民心的又一次契机。
一场旱灾,半载方略,换来的不仅是百万生灵得救,更是北境三州从此彻底归心,帝国版图与统治根基于无声处,再下一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