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尔尼,国际刑警组织瑞士国家中心局会议室。
长条形会议桌一侧,坐着苏清越、周维,以及中方驻瑞士使馆的警务联络官。对面是Icpo瑞士局的副局长、负责重大经济犯罪案件的专员,以及两名法律顾问。气氛比苏黎世金库那次少了些冰冷,多了些正式和略显微妙的权衡。
窗外,伯尔尼老城的钟楼在阴郁的天色下沉默矗立,雪花比苏黎世更大了一些,缓缓覆盖着中世纪屋顶。
“苏女士,周先生,首先祝贺周先生安全脱险。” Icpo的副局长,一位头发花白、举止严谨的瑞士老者,率先开口,“关于列支敦士登发生的绑架案,以及贵方提请调查的‘零号箱’事项,我方与瑞士司法部门进行了密切沟通。开箱结果,我方已知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前的文件:“从目前已固定的证据看,这起案件确实呈现出复杂的跨国特征。绑架案发生在列支敦士登,但指向中国公民及可能涉及中国境内的犯罪活动。保管箱内的证据碎片,其价值和关联性,最终也需要在中国境内进行核实、拼接,并指向具体的犯罪事实和嫌疑人。”
苏清越微微颔首,知道关键的部分要来了。
副局长继续道:“Icpo的宗旨是促进各国警方合作,打击跨国犯罪。在此案中,我方认可中方同事的前期工作和所面临的风险。基于案件核心指向、证据效力最大化原则,以及司法管辖的便利性,我方建议,并已与瑞士联邦司法局达成初步共识:将此案后续调查的主导权,正式移交中国警方。Icpo瑞士局及瑞士相关部门,将继续在情报交换、证据固定、嫌疑人国际追踪等方面,提供一切必要的、符合程序的协助。”
主导权移交。这意味着瑞士线在法律和行动层面即将告一段落,重心彻底转向国内。
“感谢副局长阁下及Icpo同事的理解与支持。” 苏清越声音清晰,态度不卑不亢,“中方高度重视此案,也必将依法彻查。我们承诺,将及时通过Icpo渠道,共享与跨国线索相关的、符合中国法律和国际合作规范的调查进展。同时,我们也希望瑞方能够继续深入调查与该保管箱相关的所有资金链和联系人网络,任何发现都可能成为拼图的关键一块。”
“这是自然。” 副局长点头,“合作是双向的。另外,关于贵方在列支敦士登的营救行动……” 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探究。
周维适时接话,语气沉稳:“副局长阁下,关于我个人被绑架和获救的细节,我已向国内上级和Icpo提交了正式报告。在极端危险、证据确凿且时间紧迫的情况下,为了保护公民生命安全,阻止证据被转移,采取某些非常规的应急措施,是符合国际执法合作中‘必要性’原则的。所有行动均在确保不伤害无辜、不违反行动地基本法律的前提下进行。具体行动方,是基于我与苏清越同志私人雇佣的、合法注册的国际安全顾问团队,其行为责任由我们个人承担。”
这番话既说明了情况,又巧妙地将“堡垒”小组的行动性质界定在私人安保范畴,避免了官方层面的程序麻烦,同时暗示了行动的“被迫”与“合理”。
副局长听完,与旁边的专员交换了一个眼神,没有再深究。到了他们这个层级,很多时候只需要一个能摆在台面上的“合理解释”,真相的模糊地带,大家心照不宣。
“那么,合作框架就此确定。” 副局长总结道,“我方会出具正式的合作备忘录。祝你们回国后的调查顺利。希望这起案件,能成为一个跨国司法协作的成功范例。”
会议结束,双方握手。
走出Icpo大楼,雪更密了,落在肩头迅速融化。使馆的车辆在门口等候。
“主导权拿到了,瑞士这边暂时不会成为阻力,甚至可能成为某种意义上的助力。” 周维拉开车门,低声道,“但回去的路,恐怕比来的时候更险。”
“他们选择在东州‘清理’,就是摆明了要在家门口和我们决胜负。” 苏清越坐进车里,关上门,将纷飞的雪花隔绝在外,“孙浩然的信、债券、索引碎片,所有线索都拧成一股绳,拽着我们往东州去。这不是巧合,是摊牌。”
车子缓缓驶入伯尔尼湿滑的街道。
“安德烈和林薇那边安排好了?” 周维问。
“安排好了。林薇母亲李秀兰女士已经通过正式渠道申请林薇回国,手续在加急办理。安德烈的小组会暂时留在欧洲,一方面协助Icpo和瑞士方面处理一些后续技术问题,另一方面,” 苏清越眼神微冷,“保持对‘教授’海外网络的有限度监控。我们不能把所有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国内是主战场,但海外的线也不能完全断掉。”
周维赞同:“有道理。那个‘堡垒’小组,专业能力极强,放在暗处是一支奇兵。对了,国内的反应呢?我们拿到‘零号箱’消息传回去,恐怕已经有人坐不住了。”
苏清越拿出经过特殊加密的卫星电话,调出几份刚刚接收的简报:“吴正平厅长发来密讯,部里和纪委的联合工作组已经初步组建,但内部有不同声音。有人主张由部里或更高层面直接派员接管‘零号箱’相关证据和后续调查,认为我们‘战线拉得太长,存在风险’。当然,” 她冷笑一声,“也有声音认为,案子是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啃下来的,最熟悉情况,应该由我们继续主导,至少是深度参与。”
“摘桃子的人,动作比想象中还快。” 周维并不意外,“东州那边呢?”
“这才是最关键的。” 苏清越眉头紧锁,“东州市最近表面平静,但经济数据有些异常波动,几个大型基建项目突然加速上马,棚户区改造的拆迁补偿纠纷投诉量在内部统计里飙升。更重要的是,” 她将电话屏幕转向周维,上面是一张模糊的远距离拍摄照片,“我们的人发现,‘东州商会’的会长,也就是那个号称‘地下组织部长’的王洪生,上周秘密接待了几位省里来的‘客人’,其中一人的背影,很像省里某位分管政法的领导秘书。”
山雨欲来风满楼。对手没有因为他们在瑞士的行动失败而退缩,反而在国内加快了布局,巩固地盘,甚至可能已经准备好了“欢迎”他们的“大礼”。
“我们必须以最快速度回去。” 周维斩钉截铁,“证据在我们手里一天,他们就睡不安稳一天。拖延下去,只会给他们更多时间销毁证据、串供,甚至制造新的障碍。而且,安安……” 他看向苏清越,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吴正平之前暗示的“安安学校附近可疑人员”,像一根刺扎在两人心里。
苏清越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锋利,那是母兽护崽时才有的光芒。“他们敢动安安一根头发,我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后悔。” 声音不高,却透着浸入骨髓的寒意。但随即,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乱。回国的行程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一早的航班,直飞北京。国内会安排绝对安全的接机。回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确保家人安全,第二件事,向部里和纪委详细汇报,争取最大限度的独立办案权。东州这个马蜂窝,必须捅,而且必须由我们亲手捅破!”
决心已下,再无犹豫。
当晚,在伯尔尼郊区一个安全的落脚点,苏清越和周维与安德烈、林薇做了简单告别。
林薇看起来比在苏黎世时镇定了一些,但眼底深处仍有惊惶未散。她紧紧抓着一个小行李箱,里面是简单的衣物和母亲给她准备的证件。“苏姐,周哥,谢谢你们……我、我跟你们回去。妈妈说得对,逃避解决不了问题。浩然……他一定希望真相大白。”
“回去后,先好好休息,陪陪妈妈。需要你协助的时候,我们会找你。” 苏清越温和但坚定地说,“放心,你安全回国,就是对孙浩然最好的告慰。”
安德烈则与周维用力拥抱了一下,用英语低声道:“老伙计,保重。东州听起来比阿尔卑斯山麻烦多了。需要‘清洁服务’,随时呼叫。” 他指的是“堡垒”小组的特殊支援。
“保持频道畅通。” 周维拍了拍他的后背。
最后,安德烈看向苏清越,难得地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表情:“苏小姐,你是我合作过的,最冷静也最大胆的客户。东州的游戏规则可能不同,但记住,有时候最直接的路径,就是打破规则。祝你好运。”
“谢谢,安德烈。也谢谢你的团队。保持联系。”
第二天清晨,苏黎世国际机场。
雪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通过特殊通道安检后,苏清越和周维登上了飞往北京的航班。头等舱内很安静,乘客寥寥。
飞机缓缓滑入跑道,加速,抬升,冲破云层。下方瑞士的雪原、湖泊和山脉逐渐缩小,最终被厚重的云海吞没。
舷窗外是刺目的阳光和无垠的蓝天,与下方的阴郁恍如两个世界。
苏清越从贴身背包里,再次取出那个复制了“零号箱”所有电子证据的加密硬盘,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金属表面。索引、碎片、债券、孙浩然的绝笔信……所有的信息在她脑中飞速旋转、碰撞、试图连接。
东州,东州商会,王洪生,省里的影子,教授,老板……
一个庞大、腐朽而危险的网络轮廓,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周维坐在旁边,闭目养神,但微微颤动的眼皮显示他并未真正入睡,同样在思考着回去后可能面临的惊涛骇浪。
飞行平稳后,空乘开始提供餐饮。苏清越只要了一杯清水。
她打开面前的折叠小桌板,摊开一张便签纸,用笔缓缓写下几个关键词:
核心:东州(财源、试验场、破绽)。
关键人物:王洪生(商会,白手套?)。
保护伞:省一级(政法线?秘书?)。
关联:孙浩然之死、零号箱、绑架指令。
证据现状:碎片化(索引需解码,音像需拼合,债券待查证)。
当前风险:内部掣肘、对方反扑、家人威胁。
突破口:……
她的笔在“突破口”后面停顿了。
从哪里撕开第一道口子?直接动王洪生?调查省里那位秘书?还是从孙浩然信中提到的“故乡的树下”寻找解码表线索?或者,从那张“东州市政府城市建设投资债券”入手,查清它的来龙去脉?
每一个选择,都可能触动不同的神经,引发不同的连锁反应。
飞机在平流层持续向东飞行,穿越八个时区,向着那个熟悉而又暗流汹涌的国度前进。
苏清越收起纸笔,将其仔细撕碎,放入专门的密封袋。她靠回座椅,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天空与云海。
决断已在心中成型:以雷霆之势回归,以证据为矛,以法律为盾,直插东州心脏。无论面对的是摘桃子的同僚,还是疯狂反扑的敌人,她已没有退路,也不需退路。
这场始于瑞士雪夜、终于中国东方的终极较量,即将拉开最惨烈、也最辉煌的帷幕。
飞机掠过西伯利亚上空,下方是广袤无边的冻土和森林。距离北京,还有五个小时。
距离战场,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