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室里的时间失去了刻度。苏清越只能通过送饭的次数和身体本能的疲惫周期来大致判断昼夜。那盏白炽灯从未熄灭,二十四小时散发着惨白不变的光,压迫着视网膜,也搅乱着生物钟。
送饭的老妇人似乎固定出现,一日三次(或许只是三次),每次都是沉默地放下托盘,含糊地说声“吃饭”,然后迅速离开。苏清越尝试过几次与她目光接触或简短问话,老妇人总是像受惊的兔子般躲闪,从不回应任何实质内容。她的囚服很旧,洗得发白,手腕上有长期佩戴手铐留下的浅淡印痕,眼神浑浊中深藏着恐惧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
苏清越判断,这老妇人大概率也是被长期关押在这里的“犯人”,可能涉嫌某些经济或职务犯罪,且被剥夺了与外界联系的权利,甚至可能遭到了某种程度的“洗脑”或恐吓,才会如此惧怕与新人交流。她可能是一个潜在的突破口,但需要耐心和时机。
食物极其简陋,通常是看不到油花的清汤寡水煮菜叶配馒头,偶尔有一小撮咸菜。苏清越强迫自己吃下能维持体力的部分,将剩下的馒头小心掰碎,藏在褥子下干燥的角落——这是从一些老侦查员那里听来的经验,在极端环境下,任何一点食物储备都可能有用。
除了送饭,赵卫国又来过两次。一次是例行“谈话”,重复询问类似的问题,试图从苏清越的回答中找到前后矛盾或情绪波动的痕迹。苏清越的回答始终如一,逻辑严密,态度冷静。另一次,赵卫国带来了一份打印好的“情况说明”,要求苏清越签字,内容是她“主动交代”在瑞士期间,因经费紧张和工作需要,接受了“当地友好人士”的“馈赠”,并因“担心解释不清”而将钱款临时存放在办公室,以及“出于好奇和急于破案的心理”,违规尝试接触了保密数据云云。
这是一份精心炮制的、看似“合情合理”的认罪书,如果签了,就等于承认了收受贿赂和违规操作,虽然情节被“软化”,但性质已定,后续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给她定罪,甚至以此要挟她交出真正的证据或闭嘴。
苏清越看完,一言不发,将那份“说明”轻轻推回赵卫国面前。
赵卫国脸色沉了沉:“苏清越同志,这是给你一个认识错误、争取宽大处理的机会。你的问题,证据确凿,硬扛下去,对你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你还年轻,前途无量,不要因为一时糊涂,毁了一生。”
“我没有做过这些事,所以不存在‘认识错误’。” 苏清越直视着他,“这份材料所述内容,与事实完全不符。我不会签。我相信,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制造伪证、逼迫无辜者认罪,才是真正的毁人一生。”
赵卫国眼神阴鸷,收起材料:“冥顽不灵。那你就好好在这里反省吧。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说。” 他起身离开,脚步声在走廊里显得格外沉重。
压力在持续施加,但对方似乎并不急于使用更激烈的手段。苏清越明白,他们可能在等待,等待她被孤独和不确定性压垮,或者等待外面的周维或其他环节先出现“突破”。这也说明,对方的“铁证”或许并没有他们表现出来的那么铁,他们也需要时间进一步完善链条,或者应付可能来自外部的质疑。
必须主动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苏清越开始更加系统地观察囚室。她利用放风(如果那每天十分钟在隔壁一个用铁丝网封死的天井里独自踱步算放风的话)的机会,观察建筑结构、守卫换岗规律、其他囚室的情况(只能看到紧闭的门)。她发现这里看守人数不多,但都很精干警惕,彼此间交流很少,纪律森严。除了送饭的老妇人,她只远远见过另外两个被押送的人影,一闪而过,看不清面貌。
回到囚室,她用指甲在墙壁不起眼的角落,以极轻微的力量,尝试刻画。墙壁涂料很硬,但长期摩擦,还是能留下几乎看不见的划痕。她用这种方式记录天数(划正字),也尝试记录一些关键信息和思考要点,用的是一种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简化符号。这很冒险,一旦被发现,可能成为她“不老实”的新罪证,但她必须保持思维活跃,必须为可能到来的任何机会做准备。
她反复回忆那五十万美元现金的“证据”。包装物上有她的指纹,这最致命,也最蹊跷。她最后一次使用那个办公室是什么时候?离开前是否接触过类似包装的东西?对方如何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将现金放入她锁好的办公室并提取到“新鲜”指纹?
除非……对方有她办公室的钥匙或密码,并且能弄到她的指纹膜,或者在某个她无意识接触过的物品上提取了残留指纹,然后移植到现金包装上。后者技术难度高,容易留下二次转移痕迹。前者……意味着内部有权限的人配合。
她仔细回忆离开前几天的行程。因为要出国,她确实在办公室集中处理了一些文件,也见过一些人。最后一次离开时,她记得自己锁好了门和文件柜。谁会在这期间有合法或非法途径进入?保洁?维修?还是……借着送文件或其他名义进入的同事?
她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计算机,调取着记忆中的每一个画面、每一个细节。突然,一个几乎被忽略的片段跳了出来——出发前一天下午,部里后勤处的一位副处长,以“检查消防设施和电路安全”为由,带着两个穿工装的人进入过她的办公室,待了大约十五分钟。当时她正在接一个国际长途,没太在意,只记得那副处长很客气,还提醒她出国注意安全。
消防检查?电路安全?这个理由在年底并非完全不合时宜,但现在想来,时机太过巧合。那两个人,真的是后勤处的工人吗?如果其中有人带了装有现金的包裹,趁她不备或利用她接电话背对的时候,快速放入文件柜或抽屉夹层……而她的指纹,可能早在日常使用办公室电话、水杯、门把手时就已遍布各处,提取并不困难。
这个副处长,是否被人利用或本身就是内应?
这个发现让苏清越精神一振。这是一个可能的调查方向。但如何将这个信息传递出去?
另一个突破口是电脑记录。对方声称恢复了她违规操作的日志。但作为专业政法干部,她对计算机安全有基本了解。她的工作电脑有开机密码,重要操作需要密钥盘或动态口令。对方能伪造操作记录,至少需要能物理接触她的电脑并具备较高的黑客技术,或者,同样是有内部权限的人,利用管理后台或预留后门进行操作。
谁会既有动机,又有这样的技术能力或权限?部里或纪委内部的技术支持人员?还是外部雇佣的黑客通过某种方式侵入了内网?
一个个疑点,像散落的珠子,需要一根线将它们串起来。而串起它们的线头,很可能就在这个看似铁板一块的囚禁地内部。
机会,在她被关押的第五天(根据墙上的刻痕)出现了。
那天送晚饭时,老妇人照例放下托盘。但在她转身时,一个揉成小团的、脏兮兮的纸条,从她囚服袖口极其隐蔽地滑落,掉在门口地面与床脚的阴影交界处。老妇人似乎毫无察觉,快步离开了。
苏清越的心脏猛地一跳。她强迫自己没有立刻去捡,而是先慢吞吞地走到桌子边,坐下,开始吃饭。眼睛的余光却死死锁住那个小纸团的位置。
走廊里很安静。守卫的脚步声在远处。
她快速吃完,拿起空碗筷走向门口的小桌(用于放置回收餐具),在弯腰放碗的瞬间,手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掠过地面,将那个小纸团捏入手心,整个过程不到一秒。
她退回床边坐下,背对门口(如果有隐蔽摄像头,这个角度相对安全),借着整理被褥的动作,小心翼翼地展开纸团。
纸是撕下来的烟盒锡纸内衬,皱巴巴的。上面用烧过的火柴梗,写着一行歪歪扭扭、极其细小、几乎难以辨认的字:
“钱是新的,号连。张副。救我儿。”
信息简短,却如惊雷!
“钱是新的,号连”——这是指那五十万美元现金是连号新钞!如果是受贿赃款,通常不会是连号新钞,这不符合常理,反而更像是从银行或其他渠道集中提取、用于栽赃的“道具”!连号,是追查资金来源的铁证!老妇人如何知道?她可能接触过那些现金?或者听守卫谈论过?
“张副”——是指那个后勤处副处长?还是别的姓张的负责人?这是指认内应!
“救我儿”——这是老妇人的诉求和交换条件。她儿子怎么了?被控制了?还是也卷入了什么案件?
纸条上的信息如果属实,将是撕开诬陷案第一个缺口的关键!但能相信这个老妇人吗?这会不会是另一个陷阱?故意给她希望,诱使她做出不理智的举动,然后抓个现行?
苏清越迅速将纸条重新揉成极小的一团,塞进嘴里,和着唾液艰难地咽了下去。不能留下任何实物证据。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老妇人冒险传递信息,说明她可能真的走投无路,并且观察了自己几天,认为自己或许有能力或有机会。她的恐惧是真实的,求救的意愿也可能是真实的。但也不排除她被逼迫或利用。
无论如何,“连号新钞”这个信息点,价值巨大。如果能证实,栽赃的嫌疑就大大增加。关键在于如何验证,并将这个信息传递出去。
她需要更详细的信息:具体的钞票号码段?从哪里提取的?那个“张副”的全名和具体职务?老妇人儿子的情况和被控制的原因?
但如何再与老妇人安全沟通?送饭时短暂接触,守卫可能盯着。放风时不在同一区域。
苏清越思考着,目光落在那个塑料水杯上。她有了一个主意。
下一次送早饭时,老妇人照例进来。苏清越没有看她,只是在她放下托盘时,用指尖极其轻微地、快速地在老妇人粗糙的手背上点了三下,然后划了一个小小的问号形状。动作快得几乎像是无意触碰。
老妇人身体微微一颤,放托盘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把稀饭洒出来。她迅速抬头,极快地看了苏清越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惊恐,但也有一丝极细微的、仿佛抓到救命稻草般的急切。她嘴唇嚅动了一下,没发出声音,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然后飞快地收拾了上一个托盘的碗筷,低头退了出去。
接触建立了。虽然只是极短暂的、无声的交流,但彼此明白了意图。
苏清越需要想办法,在不引起守卫怀疑的情况下,获得更具体的信息,并找到一个将信息送出去的、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
暗室之中,终于透进了一缕极其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微光。这光来自一个濒临绝望的老妇人,也来自苏清越永不放弃的求生与反击意志。
囚室墙壁上,新的刻痕记录着天数。时间在煎熬中流逝,但猎手与猎物的位置,正在黑暗的帷幕下,发生着极其缓慢、却不可逆转的偏移。真正的较量,在无声处,已然升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