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满场的抱不平,玉生烟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摩挲碧玉箫的手指,微微顿了顿。
随后,将手中那支洞箫,凑到了唇边。
“呜……”
一个单调的音符,从箫管中流淌而出。
几乎是瞬间,流芳园内,所有杯盏碗碟,无论材质是玉是瓷是金是银,只要稍有弧度能共振的器皿,都齐齐发出了嗡鸣。
园中角落,几位侍女发髻上插着的玉簪珠花,竟然无风自动,轻轻摇曳。
大厅穹顶垂下的流苏,墙壁上悬挂的字画,甚至一些人腰间佩带的玉佩、香囊,都开始以肉眼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震颤起来!
而那些精通乐理,修为高深之辈,感受则更为骇然。
“这,这是音起微澜,万物同频?”
“无需曲调,仅凭一个单音,便能引动周遭万物共鸣,扰动对手文气心神!这是将乐理与自身道韵完美融合,已达音由心生,心与天合的至高境界啊!”
“不仅仅是共鸣!你听那泛音的变化!”
“每一个细微的颤动,都暗合某种天地韵律!这已非技艺,而是近乎于道的显现!他是在用声音,描绘天地间最本源的纹与理!”
“可怕!太可怕了!难怪传言他的箫声可助人突破,亦可毁人道基!这已不是寻常音攻,这是直接以音律撬动天地规则,引动听众自身的气机与心神!”
“听者心境如何,所得便如何!心志不坚,道基不稳者,顷刻间便有文宫震荡,心神失守之危!”
“方运危矣!他方才如此狂妄,此刻心神必有破绽!玉先生甚至未奏完整曲调,仅以此起手式,便已展露无上音道修为!”
“方运对乐道的理解若真如他所言那般肤浅,恐怕连这最初的一缕箫声都承受不住!”
方运忽然笑了。
“玉先生,这便是你所谓的心声,是天地之脉动,万物之呼吸?”
他向前走了两步,目光扫过那些因共鸣而颤动的杯盏、流苏、玉佩,最后落回玉生烟的脸上。
“以道韵勾连外物,引其同振,扰其固有频率,使其随你心念而鸣。此等手法,在炼器、阵法乃至某些偏门神通中,并非罕见。若这便是你口中乐道之玄奥的门槛,”
“那你这乐道巅峰,未免也太容易攀登了些。”
“你!” 玉生烟身后,一位显然是其拥趸的老乐师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刚要怒斥,却被玉生烟一个眼神制止了。
“哦?” 玉生烟的声音平淡,但任谁都能听出其中压抑的波澜,“方公子看来,对此颇有微词?莫非方公子有更高明的见解,或者更不易的法门,能让这顽石点头,草木含情?”
方运不置可否。
“那不过是强行以己心代天心,以己律压万物罢了。声音所至,万物被迫和鸣,看似声势浩大,实则斧凿痕迹太重,失之自然,更失之尊重。”
“真正的天地脉动,万物呼吸,岂会如此整齐划一,随一人之音而躁动?”
“音律之道,宫商角徵羽,排列组合,确是基础。”
“但我所说的排列组合,与你所理解的死记硬背,照谱宣科,恐怕并非一物。”
“我所言的排列组合,是阴阳五行的生克变化,是四季轮回的起伏更迭,是星辰运行的轨迹交错,是江河奔流的潮涨潮息,是草木枯荣的一呼一吸,是人心喜怒哀乐的微妙转折,是天地间一切有序与无序,和谐与冲突的终极韵律!”
“将这等浩瀚无垠,蕴含无限可能的天地至理,狭隘地理解为几个音符的固定搭配,几个指法的机械重复,几段流传下来的、或许早已失了真意的古谱。然后沾沾自喜,自以为掌握了大道,俯视后来者……”
方运摇了摇头,看着玉生烟,眼神里充满了某种近乎怜悯的意味。
“玉先生,你方才说,我以诗道之心,妄测乐道之妙,是以管窥天,以蠡测海。”
“那么请问,您固守于箫这一器,执着于技与法的展现,沉迷于以音律强行扰动,驾驭外物乃至人心,是否也是一种坐井观天呢?”
“你所谓的碧海潮生,引动的是你心中的海,你臆想中的潮,还是真正无边无垠,蕴含无限造化与毁灭的大道之海,天地之潮?”
流芳园内,死一般的寂静。
那些原本义愤填膺,斥责方运狂妄的乐师文修们,此刻竟有些哑口无言,下意识地去咀嚼方运话语中的含义。
阴阳五行,四季轮回,星辰轨迹,草木呼吸,人心变幻……这些,真的能与音律相通吗?
玉生烟握着碧玉洞箫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指节泛白。
“大道之海,天地之潮?” 他缓缓重复了一遍,声音低沉,“说得倒是玄奥。但乐道,终究要落在乐上。巧言令色,诡辩滔滔,改变不了你不会乐,不通乐的本质。”
“你若真如你所言,洞悉了天地至理,那便奏来,便和来!让这流芳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让在场所有人的文心神魂,都感受一番你所谓的自然之音,大道之韵!而不是在此,空谈玄理,徒逞口舌之利!”
“对!奏出来!”
“光说不练假把式!有本事你也引动万物共鸣看看!”
“玉先生一个单音便能引动全场器物震颤,你方运若能同样做到,再谈你的大道不迟!”
一些支持玉生烟的人回过神来,纷纷鼓噪。
方运闻言,朗声一笑。
“玉生烟,我本以为你虽固步自封,但至少浸淫乐理多年,当有几分真才实学,几分对声音的敏感与敬畏。”
“但现在看来,” 方运轻轻叹了口气,“你与那些只知墨守成规、拾人牙慧的庸碌之辈,并无本质区别。听到与自己认知不同的见解,第一反应不是思考,而是排斥。不是求证,而是质疑。”
“你的道,已蒙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