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马河大营的“中军帐”,不过是一顶比普通帐篷稍大些、用料稍厚实的陈旧牛皮大帐,帐顶甚至有几处明显的修补痕迹,在狂风中不住抖动,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响。帐门前连个像样的守卫都没有,只有两个抱着长矛、缩着脖子靠在一起取暖的士兵,眼神涣散,对周遭的一切漠不关心。
萧北辰让“影”等人在外等候,自己则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沾满风尘的灰色棉袍,深吸一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掀开厚重的帐帘,弯腰走了进去。
帐内光线昏暗,仅凭一盏挂在中央支柱上、灯油将尽的牛油灯提供照明,火苗摇曳,将几个晃动的人影投在斑驳的帐壁上,更添几分压抑。一股混合着汗臭、烟草以及劣质酒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咙发痒。
帐篷中央,摆着一张用粗糙木板临时拼凑而成的长条桌案,上面散乱地摊着几张模糊的舆图和一些写满字迹的纸张。桌案周围,或坐或站,围着五六个人。
主位空悬。那是留给即将到来的英国公,或者,在更多人潜意识里,是留给那位已不可能再出现的、能凝聚所有人的统帅——萧景琰的位置。
此刻,帐内的气氛剑拔弩张,如同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站在桌案左侧,如同半截铁塔般的,正是赵铁鹰。他依旧穿着那身沾满血污和泥泞的朔方关制式铠甲,只是卸去了头盔,露出虬结的乱发和那张带着狰狞刀疤、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他双拳紧握,抵在桌案上,手臂上青筋暴起,豹眼圆瞪,死死盯着对面之人,胸膛剧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帐内格外清晰。
“潘龙!你他娘的再给老子说一遍?!”赵铁鹰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震得帐顶的灰尘簌簌落下,“收缩防线?放弃饮马河北岸所有哨垒?把弟兄们用命换来的前沿阵地,就这么白白让给鞑子?你他妈的是不是早就被吓破了胆,还是收了鞑子什么好处?!”
被他怒斥的,正是原飞云关守将潘龙。他坐在赵铁鹰对面的一个木墩上,身上虽然也穿着将领服饰,但明显干净整齐许多,甚至脸上还带着几分不正常的虚浮红润,与赵铁鹰那饱经风霜的粗糙面容形成鲜明对比。面对赵铁鹰的怒吼,潘龙眼神闪烁,下意识地避开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但嘴上却不肯示弱,强自争辩道:
“赵铁鹰!你休要血口喷人!本将一切都是为了大局着想!”他伸手指着桌上那张简陋的舆图,手指因为激动(或许是心虚)而微微颤抖,“你自己看看!饮马河这么长的防线,我们现在还有多少人?还有多少可战之兵?粮草还能支撑几天?分散兵力驻守北岸那些孤零零的哨垒,除了被鞑子逐个击破,白白送死,还有什么意义?!”
他越说声音越高,似乎想用音量掩盖内心的不安:“收缩防线,集中兵力固守南岸核心区域,依托饮马河天险,方能坚持得更久!等待英国公大军到来,或者……朝廷的下一步指令!这才是最稳妥、最负责任的做法!像你这般一味蛮干,只会把最后这点家底也败光!”
“放你娘的狗屁!”赵铁鹰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盏油灯的火苗剧烈跳动,几乎熄灭,“稳妥?负责任?潘龙,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北岸那些哨垒,控制着上游的水源和几处关键的渡口!一旦放弃,鞑子的游骑就可以毫无阻碍地渗透到我们眼皮子底下!饮马河天险?没了前沿预警,等你知道鞑子主力过河的时候,人家已经可以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还固守?守个屁!”
他猛地站直身体,环视帐内其他几名默不作声的中层将领,声音悲愤而沉痛:“诸位!你们都曾是跟着老王爷、跟着萧将军出生入死的弟兄!你们想想,老王爷和将军在世时,可曾教过我们,仗还没打,就先自断臂膀,把战略要地拱手让人的道理?!狼牙谷的教训还不够惨痛吗?!就是因为有人畏敌如虎,逡巡不前,驰援不力,才致使老王爷和将军深陷重围,力战殉国!如今,难道我们还要重蹈覆辙,让将士们的血白流吗?!”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在场不少人的心上。几名将领下意识地低下了头,脸上露出羞愧或挣扎的神色。狼牙谷,是所有人心中无法愈合的伤疤,也是难以言说的痛。
潘龙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赵铁鹰的话无疑戳到了他的痛处,或许也触及了某些他不愿提及的隐秘。他猛地站起身,指着赵铁鹰的鼻子尖声道:“赵铁鹰!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煽动军心!狼牙谷之败,乃是敌军势大,非战之罪!你如今一再提及,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是想将战败的责任,推到本将和其他人头上吗?!”
“是不是非战之罪,你潘龙心里清楚!”赵铁鹰寸步不让,眼中怒火更炽,“老子只知道,军人守土有责!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能让鞑子轻易踏过饮马河!你想当缩头乌龟,可以!带着你飞云关的人,滚到后面去!我朔方关的儿郎,就算战至最后一人,也绝不后退半步!”
“你……你放肆!”潘龙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红转青,“本将乃是陛下亲封的飞云关守将,品阶在你之上!你竟敢如此以下犯上?!信不信本将现在就以扰乱军心、违抗军令之罪,将你拿下!”
“拿下我?”赵铁鹰怒极反笑,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寒光一闪,重重地插在桌案上,刀身兀自嗡嗡震颤!“来啊!潘龙!老子今天就站在这里,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动我一根汗毛!看看是你先拿下我,还是老子先砍了你这个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
“锵啷!”几声,潘龙身后的两名亲信将领也下意识地拔出了佩刀,帐内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火药味浓烈得仿佛一点即燃!
其他几名中层将领见状,更是噤若寒蝉,纷纷后退,生怕被卷入这场突如其来的火并之中。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阴柔、带着几分和事佬意味的声音响了起来:
“二位将军,二位将军!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坐在桌案末位的一个穿着文官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站了起来。此人乃是兵部派来的督粮官,姓孙,官阶不高,但因其身份特殊,在这种场合下倒也有一席之地。
孙督粮官满脸堆笑,上前几步,隔在赵铁鹰和潘龙中间,拱手作揖:“赵将军息怒,潘将军也请消消气。如今大敌当前,正是我等同舟共济之时,岂可因些许分歧而自乱阵脚,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他转向赵铁鹰,苦口婆心道:“赵将军忠勇,下官钦佩。然潘将军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我军新败,兵力匮乏,粮草不继,若分兵把守北岸各处,确有被敌军逐一击破之风险。集中力量,固守待援,亦是兵法常道啊。”
他又对潘龙道:“潘将军,赵将军性情刚直,一心为国,言语或许冲撞了些,但绝无恶意。都是为了守住这饮马河防线,护佑身后百姓嘛。还望将军以大局为重,莫要计较一时口舌之争。”
这番和稀泥的话,并未能平息双方的怒火。
赵铁鹰冷哼一声,看都不看那孙督粮官一眼,目光依旧死死锁定潘龙。
潘龙则像是找到了台阶,脸色稍缓,但依旧语气生硬:“孙大人,非是本将不顾大局,实是有人居心叵测,一再挑衅!若人人都如他这般不服节制,自行其是,这仗还怎么打?!”
“你……”
眼看争吵又要再起。
“够了。”
一个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在帐门口响起。
这声音并不大,甚至有些低沉,但在这一片剑拔弩张、粗重喘息和压抑怒火交织的嘈杂中,却如同冰水滴入滚油,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帐内众人齐齐转头,看向帐门方向。
只见一个身着普通灰色棉袍、风尘仆仆的年轻人,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他微微低着头,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帐内昏暗的光线在他身上投下模糊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的具体样貌。
但不知为何,当这个年轻人开口的瞬间,无论是暴怒的赵铁鹰,还是色厉内荏的潘龙,亦或是那和稀泥的孙督粮官,心中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凛。
“你是何人?!”潘龙眉头紧皱,厉声喝道,“中军重地,岂容闲杂人等擅闯?!来人……”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那年轻人缓缓抬起了头,兜帽下滑,露出了一张虽然沾染风霜、却依旧俊朗非凡,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威严的脸庞。
当看清那张脸的瞬间——
赵铁鹰如同被雷击般猛地一震,豹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与激动,嘴唇哆嗦着,似乎想喊出那个名字,却一时哽住,发不出声音。
潘龙的脸色则在瞬间变得煞白,眼神中充满了惊骇、慌乱,以及一丝深深的恐惧,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指颤抖地指向年轻人:“你……你……萧……萧……”
而那位孙督粮官,也是目瞪口呆,手中的拂尘差点掉落在地。
在所有人震惊、复杂、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萧北辰缓缓向前走了几步,走到那空悬的主位前,目光平静地扫过帐内每一张面孔,最后落在赵铁鹰和潘龙身上,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萧北辰。”
简单的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中军帐内轰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