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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多书院 > 历史军事 > 北辰耀星河 > 第152章 文化繁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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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朔方城里的“异象”

春日的朔方城——永昌二十八年三月初七,朝廷正式诏令更名为“北辰城”的第十三天——西市口那间空了半年的临街铺面突然热闹起来。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簇新的招牌上时,早起赶集的百姓都愣住了。那招牌竟有三层:最上层是遒劲的汉隶“天音阁”三字,墨色深浓;中间是一串回鹘文符号,状如跃动的音符,用金粉勾边;最下层则是一行曲里拐弯的西域文字,笔画繁复如藤蔓缠绕。招牌右下角,还刻着一枚小小的“文教司核准”朱印。

“怪事,怪事!”卖炊饼的老汉嘀咕,“一家铺子三个名儿?”

更怪的还在后头。铺门大开,里面不见寻常店铺的货架柜台,倒像个小戏台。墙上挂的、架上摆的,全是些见所未见的物事:

靠东墙立着一把胡琴,琴身竟有寻常胡琴两个长,琴杆弯曲如新月,仔细数去,丝弦密密麻麻足有十二根。琴首雕着狼头,狼眼镶嵌着深蓝色的琉璃珠。

西侧木架上,一把镶满红绿宝石的热瓦普静静陈列。琴身用整块胡桃木挖成,共鸣箱蒙着薄如蝉翼的蟒皮,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条案上那件铜器——三根长短不一的铜管弯曲连接,管身錾刻着繁复的葡萄藤纹,管口喇叭状外翻。旁边木牌上写:“唢呐,极西大食国传来,声可裂石。”

巳时整,一个穿着西域锦袍、头戴小花帽的中年胡商走到铺前。他先向四方作了个罗圈揖,开口竟是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

“各位北辰城的父老乡亲,在下穆罕默德·伊本,粟特人,行商三十年,到过撒马尔罕、巴格达、长安。今日在此开张‘天音阁’,不为牟暴利,只为让诸位听听——这天下除了琴筝箫笛,还有别的妙音!”

说罢,他取下墙上一把梨形琵琶。那琵琶与汉地琵琶不同,共鸣箱更浑圆,琴颈更短,品柱竟有二十四个之多。穆罕默德盘腿坐下,将琵琶横抱怀中——这姿势又让围观的老乐师们瞪圆了眼。

只见他五指如轮,先是一串急雨般的扫弦,铮铮然如金铁交鸣;忽而指法一变,改用指甲侧锋轻挑慢捻,乐声顿时缠绵悱恻,如泣如诉。一段终了,他竟用左手在琴颈上快速滑动,奏出一连串婉转的滑音,宛若莺啼。

“这……这是‘揉弦’?”人群里,清音坊的老琴师苏清之喃喃自语。他今日原本只是路过,此刻却挤到了最前面,花白胡子激动得直颤,“不对,这滑音幅度……汉地琵琶绝无此技法!”

一曲奏罢,满场寂静。穆罕默德放下琵琶,笑道:“此曲名《丝路驼铃》,是在下穿越死亡沙海时所作。还有更奇的——”

他起身取过那把铜唢呐,深吸一口气。刹那间,一道穿云裂石的高音冲天而起!那声音苍凉悲怆,仿佛边关戍卒的号角,又似大漠孤烟的呜咽。几个胆小的孩童吓得捂住耳朵,更多百姓却听得痴了。

就在这时,苏清之颤巍巍走上前去,竟对穆罕默德行了个平辈礼:“老朽苏清之,操琴五十载,自诩通晓音律。今日方知……井底之蛙矣!”

穆罕默德慌忙还礼。两人语言半通不通,索性比划起来。苏清之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指指唢呐,竖起大拇指;穆罕默德则拱手,指向清音坊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最后,两人竟约定:每月逢五逢十,互相传授技艺——苏清之教汉乐宫商角徵羽,穆罕默德教西域调式与技法。

围观的百姓哄然叫好。有年轻书生感叹:“这才叫‘北辰气象’!”

异象如涟漪般在北辰城扩散。

东市“翰墨斋”书肆的橱窗里,新摆出一摞蓝布封面的册子。翻开内页,左边是工整楷书《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右边竟是对照的回鹘文译文,字形如鹰翔大漠。更有趣的是,书后附了十几页“回鹘字注汉音”,用回鹘字母拼出汉字的近似读音。掌柜笑眯眯介绍:“这是译经院新出的‘蒙学三用书’,汉童学胡文,胡童学汉文,都便宜!”

南门“一品茶馆”里,说书先生今日换了新段子。他一拍醒木:“今日不说三国,不说水浒,单表那草原上的大英雄——江格尔!”

满堂茶客中,几个刚进城卖羊皮的胡人牧民原本昏昏欲睡,听到“江格尔”三字,猛地坐直了身子。

只见说书人清了清嗓子,竟用半生不熟的胡语夹杂汉话开讲:“话说在那宝木巴圣地,江格尔可汗诞生时,天降异象,地涌金泉……”他显然下了苦功,胡语专有名词用得颇准,重要处便转用汉话详细解说。

讲到江格尔七岁单枪匹马征服四十二个部落时,一个年轻胡人激动地拍案而起,用生硬汉话喊:“对!江格尔,巴特尔(英雄)!”满堂汉人茶客先是一愣,随即哄堂大笑——却是善意的、好奇的笑。

散场时,那胡人牧民拉着说书人袖口,连比带划:“后来呢?江格尔娶了阿盖夫人没有?洪古尔救出来没有?”说书人擦着汗苦笑:“这位爷,译经院才译出第一卷,后面的……且听下回分解。”

最热闹的当属北城新开的“百戏园”。这园子格局奇特:中央露天场地用矮木栅分成四个扇形区域,各自搭着风格迥异的戏台。

东区演汉家傀儡戏,丝线操纵的木偶正在上演《张生煮海》,唱腔婉转。

西区却是胡人的角抵戏——两名赤膊壮汉正在沙地上摔跤,肌肉虬结,吼声如牛,围观胡人随着每一次擒拿抛摔爆发出“嗬!嗬!”的喝彩。

南区是西域幻术:一个缠头巾的艺人正从空铜壶里倒出源源不断的葡萄酒,又凭空变出飞鸽,看得孩子们惊叫连连。

北区最安静,演的是从东海倭国传来的“人形净琉璃”:三尺高的木偶在黑衣傀儡师操控下,竟能做出拭泪、叹息等细腻动作,配着三味线幽咽的琴音,演绎一段悲恋故事。

各族百姓在各个区域间流动,语言不通便指着台上比划,或相视大笑。一个汉人老翁看了角抵戏,对身旁胡人竖起大拇指:“好力气!”那胡人虽听不懂,却看懂手势,咧嘴一笑,递过手中的马奶酒皮囊。老翁犹豫了下,接过抿了一口,辣得直咧嘴,却竖起大拇指:“够劲!”

这一切的背后,礼部新设的文教司衙署里,司正陆文渊正看着各地呈报的“异象记录”,嘴角露出淡淡笑意。他的案头,一份《北辰城文化交融月度简报》墨迹未干,首页用朱笔批注:“民间自发交流已现苗头,当顺势引导,勿强推。”

第二幕:陆文渊的宏图

文教司衙署设在原朔方府学旧址,三进院落,古柏森森。第二进正堂内,陆文渊屏退左右,独自面对墙上那幅巨大的《北境文化地理图》。

图是请工部最好的画师耗时三月绘成。材质是整张熟宣,长两丈,宽一丈二,用矿物颜料层层渲染:

阴山以北的草原地带,是大片苍青色,墨笔勾勒出蜿蜒河流与星点帐篷,旁注“突厥、回鹘、室韦诸部,游牧文化”。

北海沿岸染着靛蓝与银灰,绘有渔船、盐田、海港,标注“汉胡杂居,渔盐文化”。

朔方、云中、河间等郡是温暖的杏黄色,阡陌纵横,城镇密布,“汉文化核心区”。

祁连、碎叶一带则是赭石色,点缀着绿洲、驼队、清真寺穹顶,“西域绿洲文化,粟特、回鹘、波斯遗风”。

狼山郡用深绿色,绘有山林、猎户、驯鹿,“山林渔猎文化,室韦、靺鞨遗族”。

色彩斑斓,如一块巨大的织锦。但陆文渊的目光,却落在那些色彩的交界处——那里线条僵硬,仿佛刀切斧劈。

“文化若画地为牢……”他轻声自语,指尖划过阴山一线,“山南汉人种稷麦,山北胡人牧牛羊,百年不变。百姓只知‘非我族类’,却不知彼族诗歌亦动人,手艺亦精妙。”

他转身走向大案。案上已铺开一份刚拟定完毕的《北境文化融合发展三年纲要》,蝇头小楷写了三十余页。但他此刻要做的,是在这份官方纲要之外,勾勒一幅更生动的“实景图”。

他取过一张素笺,提笔写下八个字:“活水交融,新枝萌发”。

“大人。”主簿轻叩门扉而入,呈上一叠文书,“各地响应文教司倡议的呈报:北海郡愿办‘渔猎技艺交流’,祁连郡请设‘西域乐舞教习所’,碎叶郡报已腾出西辽旧王府作译经院址……还有,工部离火尚书派人传话,说他那里有一批胡人工匠,擅长‘大马士革钢’锻造,问能否安排与汉地铁匠切磋。”

陆文渊眼睛一亮:“回话离火尚书:求之不得。可先在工部作坊小范围试办,若有效,再推广至百工大集。”

他走到地图前,拿起三枚不同颜色的木签:

第一枚朱红签,插在碎叶郡:“翻译互通,三年为期。首年译草原史诗、西域医典、汉地农书各十部。不仅要译,还要注,要解,要编成蒙学读本。”

第二枚青绿签,插在北辰城:“技艺交流,从‘天音阁’始,扩展至百工。工部、礼部合办‘百工大集’,各族匠人同场献艺、切磋、合作。关键在‘合作’——要让他们一起做出新东西。”

第三枚明黄签,插在阴山南麓:“节庆共享,明年正月试行。那达慕与元宵,一在白日草原,一在夜间城池,看似分离,实则呼应。要让汉人看赛马心生豪情,胡人赏花灯觉其华美。”

主簿犹豫道:“有几位老先生递来帖子,说……说如此推动,恐是‘以夏变夷’,失了汉家体统。”

陆文渊笑了。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卷《史记》,翻至《匈奴列传》,指着一行念道:“‘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又抽《后汉书·西羌传》:‘西羌之本,出自三苗。’”他合上书,眼神清亮,“自古以来,华夏便是滚雪球般融合各族而成。今日北境,无非是让这雪球滚得更快些,更主动些。我们要的不是谁化谁——”

他走到窗前,指着院中那棵老柏树。树旁,一株新移栽的胡杨正抽嫩芽。

“——而是如这般,柏树还是柏树,胡杨还是胡杨,但根须在地下交错,枝叶在空中相触。或许百年后,它们的种子落地,会长出既非柏、亦非胡杨的新树。那才是‘北境新文化’。”

第三幕:译经院的灯火

碎叶城西,原西辽平章政事府。

这处宅邸占地二十亩,三进三出,回廊曲折。如今门楣上换了新匾:“北境译经院”,亦是三体文字。院内陈设却已大变:原本的宴客厅成了书库,堆满从各地搜集的典籍;花园暖阁改为抄写间,三十余张长案排列整齐;后宅最大的卧房,则成了“史诗翻译室”。

此刻是子夜三刻,翻译室灯火通明。

屋子中央铺着厚实的羊毛毡,老艺人巴雅尔盘坐其上。他已年过七旬,脸庞如风干的胡杨树皮,皱纹里嵌着塞外的风沙。但当他闭目吟唱时,那具枯瘦身躯里仿佛有江河奔涌。

“Atai zaluu Jangar haan, altan sawaa sarnai gazar…(尊贵的江格尔可汗,诞生在金色沙漠之地…)”

声音苍老却穿透力惊人。四个学者围坐四角,各司其职:

东北角,回鹘学者吐尔逊运笔如飞,用回鹘文字记录胡语原音。他时而停顿,抬手:“巴雅尔阿爸,请再唱一遍这句——‘tumen morin tohoidog’,是‘万马踏雪’还是‘万马奔腾’?”

西北角,汉儒张文启负责转写汉文大意。他面前摊着两种纸:左页速记原意,字迹潦草:“江格尔七岁,孤身入敌阵,夺其旗……”右页则是润色稿,反复涂改。

东南角最年轻的是李清,北辰学院首期毕业生,专攻诗词。他负责最终的文字锤炼,此刻正对着一句发愁:“原文‘他的目光如鹰,看透千里云雾’,直译固然好,但汉诗传统,‘鹰视’多含凶戾之意,用于英雄似有不妥……”

西南角的哈桑是粟特裔老通译,精通七八种语言。他的任务是“仲裁”,当各方争执不下时,由他依据对各族文化的理解提出折中方案。

这样的争执,几乎每刻钟就会爆发一次。

譬如现在,李清提出将“目光如鹰”改为“目光如电”。吐尔逊摇头:“草原上,鹰是神鸟,象征力量与自由。‘如电’太汉化,失了本意。”

张文启沉吟:“或可折中:‘目光锐利如鹰隼,洞穿千里层云’?既保留鹰的意象,又用‘锐利’‘洞穿’弱化凶戾感。”

巴雅尔忽然睁眼:“江格尔的眼神,就是鹰!不是锐利,是——是能抓碎岩石的那种力量!”他做了个鹰爪虚握的手势。

哈桑咳嗽一声,慢条斯理道:“诸位,我们翻译的不是字,是魂。草原史诗的魂在于雄浑直率,汉诗的魂在于含蓄凝练。可否这般:正文用‘目光如电,洞穿千里云’以求汉诗之美,但在页脚加注——‘草原原颂:其目如金雕,视透云雾,威凌天地’,并附回鹘原文?”

众人沉思。李清先点头:“如此,汉人读者得诗意,胡人读者见本真,学者可对照。”张文启捻须:“善,此乃‘译注并行’之法。”

巴雅尔盯着那行注脚看了半晌,胡须抖动,终于也缓缓点头。

另一场风波在翻译《西域医典·本草篇》时爆发。

西域医者阿卜杜勒带来一卷羊皮古籍,指着一幅植物图:“此物名‘Zafaran’,生于雪山之阳,花心三缕红蕊,治心痛、郁结有奇效。”

汉医陈继善凑近细看,迟疑道:“这……形似藏红花,但藏红花蕊为深红,此图花蕊呈橙红。药性可相近?”

“完全不同!”阿卜杜勒激动起来,粟特语夹杂汉话比划,“藏红花性温,养血。Zafaran性烈,专破淤结!就像……就像你们汉人的‘附子’,但附子走肾经,Zafaran走心脉!”

陈继善皱眉:“若无实物,仅凭图文,我无法定其汉名。若贸然定为‘西域藏红花’,恐贻误病家。”

两人僵持不下。最后是哈桑提议:“不若仿《唐本草》例,立新名。此物花蕊如焰,性烈,可暂名‘火焰花’,但注明‘西域原名Zafaran,性烈,专治心脉淤结,非中土藏红花,切勿混用’。待日后寻得实物,再行定夺。”

阿卜杜勒勉强同意,却坚持要在注脚里加一句警告:“孕妇禁用,服过量大汗亡阳!”

译经院的灯火,便在这些细碎的争执、妥协、创造中,夜夜长明。烛烟熏黑了梁柱,墨迹染污了袖口,但一卷卷双语、三语的典籍逐渐成形。

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第一部成品《江格尔·第一卷(胡汉对照本)》装箱启程。书是特制的:左页回鹘文,右页汉文,页边留白处有细密小注,解释文化差异。插图请了汉地画师与胡人工匠合作完成——江格尔的形象,既有草原英雄的魁梧,又融入了汉人审美中的英武之气。

八百里加急送至北辰城时,萧北辰正在批阅奏章。他放下朱笔,净手,才接过那还带着路途风尘的木匣。

翻开扉页,先见一首题诗:

“草原长风卷史诗,汉家笔墨译雄姿。

莫道胡汉音书异,英雄肝胆两相知。”

落款是陆文渊。

萧北辰一页页翻看,看到那些精心设计的注脚,看到插图中胡汉风格的巧妙融合,看到最后那篇《译后记》,其中写道:“……翻译非移花接木,乃栽新苗于旧壤。愿此卷如种,在北境人心土中,生出一片既非纯汉、亦非纯胡的新林。”

他阖上书卷,静默良久,对侍立的诸葛明道:“此书之功,不下于取一城。传令:译经院所有学者,俸禄提一级;主事巴雅尔、张文启等,赐‘文华郎’散官衔。另,命工部拨银五千两,扩建译经院书库。”

顿了顿,他又说:“告诉陆文渊,他题的那首诗,末句可改为‘英雄肝胆总相知’。这个‘总’字,是期盼,亦是信念。”

第四幕:百工大集

永昌二十八年五月初五,北辰城东,原屯兵校场。

这片占地百亩的空地,如今被木栅栏围起,栅栏上彩旗飘扬,每面旗都绣着不同图案:铁锤、织梭、陶轮、画笔……正中三丈高的牌楼下,人头攒动。

牌楼本身便是奇迹。骨架是汉人木匠鲁大成带徒弟用三天三夜榫卯搭成,未用一根铁钉。蒙皮是草原皮匠乌恩其用鞣制好的整张牛皮拉伸绷紧,上面用矿物颜料绘出祥云、骏马、莲花、蔓草等各族纹样。点睛之笔是西域琉璃匠伊斯玛仪贡献的——他在牌楼檐角镶嵌了数百片彩色琉璃瓦,阳光一照,流光溢彩。牌楼横匾上四个大字:“百工大集”,亦是三体文字。

卯时三刻,礼炮九响。工部尚书离火、礼部侍郎陆文渊同剪彩绸。离火今日未着官服,而是一身短打工匠装束,他对围观的各族匠人高声道:“今日此处,无官无民,无胡无汉,只有匠人!诸位的眼睛、耳朵、双手,就是尺规!开始吧!”

百艺坊内,分区已定。

织染区最早热闹起来。

东侧,汉家织女崔绣娘正在演示新式飞梭织机。这机器比传统织机宽一倍,飞梭如燕穿梭,不过半个时辰,一匹细密光滑的月白色绸缎已织出三尺。围观妇人啧啧称奇。

西侧,草原妇人其其格摆开十几个陶碗,里面是捣烂的植物、矿物:茜草根染红,槐花染黄,核桃皮染褐,靛蓝草染青,还有一种紫色是从阴山特产的“地衣”中提取的。她将羊毛线浸入不同染液,提出时色彩斑斓。最妙的是她演示的“扎染”——用细绳捆扎羊毛线,染后松开,出现自然的云纹效果。

南侧,西域工匠阿里的“缂丝”机前围的人最多。这机器构造奇特,经线紧绷,纬线却是一把把小梭子,每梭只穿一种颜色丝线。阿里手速如飞,小梭在经线间穿来穿去,竟在织造的同时“织”出图案——一只波斯猫渐渐浮现,毛发根根分明,眼珠用金线织成,栩栩如生。

几个年轻工匠看得入了迷。汉人工匠刘三蹲在缂丝机旁看了整整一天,晚上闭着眼还在比划手势。第二日,他红着眼睛找到崔绣娘和阿里:“崔师傅,阿师傅,我有个念头……咱们的飞梭机快,但只能织平纹;缂丝能织画,但太慢。能不能……把飞梭改成小梭,一次多把,像缂丝那样换色,但用飞梭的速度?”

崔绣娘和阿里对视一眼,同时道:“试试!”

三人竟当场蹲在地上,用炭笔画起图来。周围渐渐围了一圈人,有汉匠补充榫卯结构,有胡匠建议改用更坚韧的羊肠线做梭轨……一张简陋却充满想象的“多梭飞纹织机”草图,在众人的七嘴八舌中诞生。

陶瓷区的交流更直接。

汉地窑工孙老窑今日开窑。窑门打开,热浪扑面。徒弟们用长钩取出器物:青瓷碗釉色如玉,对着光看,隐隐有冰裂纹;梅瓶线条流畅,通体一色,素雅之极。

几乎同时,西域窑工穆萨也打开他的圆顶小窑。取出的器物让汉匠们瞪大了眼:那是些杯、盘、罐,胎体较厚,但通体施着鲜艳的釉彩——有宝石般的“波斯蓝”,有松石般的“绿松石色”,还有模仿金银器的“仿金釉”。最绝的是一只大盘,中心用白釉画着一头雄狮,周围蔓草纹环绕,色彩对比强烈,充满异域风情。

孙老窑捧起一只波斯蓝小碗,对着光仔细看釉面,喃喃道:“这蓝色……用的是青金石吧?温度不高,但发色如此鲜艳……”

穆萨也拿起一只青瓷碗,轻轻叩击,清音悠长,他满脸惊叹:“像玉!薄如蛋壳,怎么烧的?不怕变形?”

两人语言不通,索性把各自的陶泥、釉料、工具都搬出来,并排摆开。孙老窑指指自己的高岭土,又指指穆萨的普通陶土,摇摇头;穆萨则捧出一罐青金石粉,又指指孙老窑的釉料,做出混合手势。

最后,两人达成协议:交换原料。孙老窑给穆萨一袋上等高岭土和一小瓶秘制釉水;穆萨给孙老窑一罐青金石粉和一小包“孔雀石绿”矿物。

傍晚收工时,两人各自捧着一包对方的原料,像捧着宝贝。孙老窑对徒弟说:“明日开试验窑,用他们的彩料试试咱们的青瓷底。”穆萨则对同伴说:“我要用这汉人的白泥,烧一尊真主像。”

金属区火花四溅。

汉匠郑铁头正在演示青铜铸造。沙范已做好,是一尊麒麟。铜水浇入,青烟腾起,待冷却破范,麒麟昂首奋蹄,细节精美。郑铁头特别指出:“关键是铜锡配比,锡多则脆,锡少则软。我这方子,七铜三锡,刚柔并济。”

对面,胡匠巴特尔(与摔跤手同名)展示鎏金银器。他将金箔剪碎,与水银混合成“金泥”,涂抹在银壶表面,炭火烘烤,水银蒸发,金层牢牢附着。最后抛光,银壶通体金光灿灿,却比纯金器轻盈得多。

最西头,西域老匠优素福的摊位前围得水泄不通。他在演示“大马士革钢”花纹锻造:将硬度不同的钢条与熟铁条捆扎,烧红,锻打,折叠,再锻打……如此反复数十次,最后酸洗,刀身上竟浮现出流水般的天然花纹。他随手取一撮羊毛抛向空中,挥刀掠过,羊毛断为两截。

“好刀!”围观的汉军兵器司官员脱口而出。

郑铁头和巴特尔也凑过来。三人比划着交流,郑铁头指出:“你这反复折叠,是为让钢与铁层层交错,既硬且韧。我们汉地的‘百炼钢’也是反复锻打,但意在均匀,不在花纹。”

优素福点头,又摇头:“花纹不只是好看。每一道纹路,都是硬钢与软铁的交界,砍劈时,硬处切入,软处缓冲,刀不易崩口。”

巴特尔忽然道:“若将郑师傅的铜锡配比,用在你们这折叠钢上呢?铜软,钢硬,折叠后会不会……”

三人同时愣住,随即眼睛发亮。当天下午,他们就在工部临时搭建的小锻炉前试验起来。第一次,铜熔点低,过早熔化,失败。第二次调整温度,勉强成型,但花纹杂乱。第三次……

离火远远看着这三个语言半通不通的匠人,靠手势和实物交流,竟真的合作起来。他悄悄对陆文渊说:“瞧见没?匠人有匠人的语言——手里的活儿,就是最好的通译。”

饮食区的融合最是活色生香。

胡人的烤全羊在炭火上滋滋冒油,香料味飘出半里地;汉家的蒸饼笼屉冒着白汽,揭开来,面皮松软;西域的抓饭用胡萝卜、葡萄干、羊肉焖制,油光发亮;北海的烤鱼只用粗盐调味,焦香扑鼻。

但最受欢迎的是个意外产物。

汉家面点师傅王一手,本是来卖蒸饼的。他见胡人奶酪摊前冷清,西域果干摊也少人问津,忽然灵机一动。他切碎奶酪,混入葡萄干、核桃碎,用蜂蜜调匀,包入发好的面团,做成饼状,不蒸,改烤。

第一炉出来,表皮金黄酥脆,掰开来,奶酪拉丝,果干甜香,咸甜交织。王一手自己尝了一口,眼睛瞪圆:“这……怪好吃的!”

他分给左右摊位的胡人、西域人。胡人奶酪贩子尝了,竖起大拇指:“汉人的面,我们的奶,合起来,香!”西域果干商也点头:“甜咸正好!”

不到一个时辰,这种“怪饼”被抢购一空。有食客问:“这叫什么饼?”

王一手挠头:“还没名儿……”

旁边一个看热闹的书生笑道:“胡汉西域,三样合一,又吃了让人欢喜,不如叫‘北境合欢饼’?”

众人哄笑叫好。这名字竟不胫而走,后来传到陆文渊耳中,他拍案笑道:“好一个‘合欢’!文化融合,不正为求一个‘合欢’?”

离火在百工大集最后一日,向萧北辰呈上一份清单。

“主公,此集一月,记录在案的技艺改良设想二十一项,其中七项已有雏形。各族匠人合作完成的新器物九件,包括:胡汉纹样的织锦、青瓷底西域彩的试验碗、铜钢复合的短剑刃胚……”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激动:“但这些数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属下亲眼看见,一个汉人铁匠教胡人锻打时,顺手替他擦了汗;一个西域工匠把手艺诀窍告诉汉人学徒,说‘你们汉人有句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门户之见,是在这些细枝末节中打破的。”离火最后说,“文化融合,不是官府的文书能规定的,是匠人们亲手做出来的。”

第五幕:那达慕与元宵的相遇

永昌二十九年正月十二,距“北境新春盛会”还有三天,北辰城已陷入一种奇特的忙碌。

城南,礼部官员正与草原各部落头人最后核对那达慕流程。

“巴特尔头人,”文教司主事拱手道,“祭敖包仪式安排在辰时三刻,汉人官员、百姓可在外围观礼,绝不踏入圣圈,此节可放心。”

老迈的巴特尔头人(此巴特尔是部落首领,非匠人)抚着白须,仍有顾虑:“长生天见证,祭敖包时,须用纯白的羔羊,清冽的马奶酒。汉人的灯笼、爆竹,会不会冲撞神灵?”

“头人放心,”主事耐心解释,“祭敖包在城南三十里外的‘白音草原’,汉家灯会在城内。两地相隔,仪式纯净。况且……”他压低声音,“主公特意吩咐,祭敖包所用羔羊、马奶酒,皆由官府从草原部落采买,绝不用汉地之物。”

巴特尔脸色稍霁,却仍问:“那……汉人百姓来看,穿红戴绿,嬉笑喧哗,总是不敬。”

主事微笑:“已颁告示,观礼百姓须着素色衣,不得高声。我们还编了册子,说明祭敖包的规矩、含义,让汉人观者知所敬畏。”

城北,陆文渊则在安抚汉人耆老。

“苏老,”他对德高望重的老儒苏清之(正是天音阁那位琴师)道,“那达慕赛马、摔跤、射箭,皆是阳刚竞技,我汉家儿郎亦可参与。并非要我们改俗,而是多见识一番天地广阔。”

苏清之捻须沉吟:“摔跤角力,终非君子所为……”

“老大人,”陆文渊笑道,“《礼记》有云:‘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射箭亦是君子六艺之一。此番那达慕,专设‘胡汉射艺切磋’,岂不正合古礼?”

苏清之眼神微亮:“哦?射艺切磋?这倒可一观。”

正月十五,盛会启幕。

辰时,白音草原。

祭敖包仪式庄严肃穆。九座石堆垒成的敖包上,插着系满彩带的柳枝。巴特尔头人身着盛装,手捧哈达,率领部落长老绕行三圈,吟唱古老的祈福调。外围,数千汉人百姓静静肃立,许多人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纯粹的草原祭祀。当巴特尔将马奶酒洒向天地时,几个汉人老者竟也跟着躬身。

祭礼毕,气氛骤变。

“赛马——开始!”

三百匹骏马如离弦之箭冲出。骑手们伏低身体,呼喝声与马蹄声震天动地。汉人百姓看呆了:他们见过马,却未见过如此狂奔的马群;听过喧哗,却未听过如此原始的吼叫。

一个汉族书生喃喃道:“这……这才是‘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

摔跤场边围得水泄不通。当汉族铁匠张铁臂(正是百工大集中那位)脱去上衣,露出一身古铜色腱子肉,走入沙场时,汉人观众爆发出惊呼。他的对手是草原着名摔跤手布和,身高八尺,如铁塔一般。

两人交手,不是蛮力硬撼,而是技巧的较量。布和几次想用“抱摔”,张铁臂却如游鱼般滑开,反而借力使力,几次险些将布和带倒。最后时刻,张铁臂一个巧妙的“勾腿别摔”,布和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满场寂静一瞬,随即——无论是胡人还是汉人——同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胡人敬重真正的强者,张铁臂的技艺赢得了他们的尊重。几个年轻胡人冲进场,将张铁臂高高抬起,用胡语欢呼:“巴特尔!巴特尔!”

张铁臂满脸通红,却咧着嘴笑。这一刻,胜负已不重要。

射箭场更显“君子之争”。汉军神射手李穿云与草原“鹰眼”阿尔斯楞比试百步穿杨。两人各射十箭,李穿云中九箭,箭箭靶心;阿尔斯楞亦中九箭,但有一箭正中前箭箭尾,将其劈开!

评判官难以决断。最后李穿云主动抱拳:“阿尔斯楞兄弟箭术通神,穿云自愧不如。”阿尔斯楞却摇头,用生硬汉话说:“你,稳。我,巧。不一样。”两人相视一笑,竟互赠箭囊为念。

酉时,北辰城内。

天色渐暗,忽然,城中各处同时亮起灯火。

从南门到北门,从东市到西市,数万盏灯笼次第点亮。龙灯蜿蜒游走,鱼灯摇头摆尾,走马灯旋转不停,楼阁灯层层璀璨。但与往年不同,今年灯海中多了新成员:

西市口,一盏巨大的“骏马灯”,马身用细竹扎成,蒙上素绢,绘出奔驰姿态,马鬃用真的马尾毛粘贴,栩栩如生——这出自参加过百工大集的汉胡工匠合作。

鼓楼前,“弓箭灯”造型奇特:灯体是一张拉满的弓,弦上搭着一支光箭,箭簇是一盏小灯,随风轻晃,仿佛随时会射出。

最引人注目的是城中心的“北辰灯楼”。这楼高五丈,共七层,每层檐角悬挂不同式样的灯笼:汉式的宫灯、胡式的皮灯、西域的琉璃灯……楼身巨大的绢布上,画着一幅《北境万民同乐图》:汉人耕田,胡人牧马,西域商队往来,北海渔舟唱晚,各族百姓围着一堆篝火起舞。

戍时整,南门方向传来马蹄声与欢呼。

那达慕的三位优胜者入城了。

草原少年骑手特木尔一身崭新蒙古袍,肩披汉式大红绸,骑着他夺冠的枣红马,走在最前。他显然紧张,背挺得笔直,但看到路边汉族孩童举着糖人向他挥舞,口中喊着“巴特尔!”,他嘴角忍不住上扬。

紧随其后的是张铁臂。他没骑马,而是步行,不断向四周拱手。有胡人用汉话喊:“张师傅,好力气!”他哈哈大笑,抱拳回礼。

最后是西域商人出身的射箭冠军米赫尔班。他今日特意穿了汉式锦袍,却戴着西域小花帽,混搭得有趣。他马鞍旁挂着一盏精巧的骆驼灯——那是他给自己做的奖品。

三人所过之处,花瓣、彩纸、糖果如雨洒落。一个汉族老妪颤巍巍递上一块“合欢饼”给特木尔,用生硬的胡话说:“孩子,吃,好吃。”特木尔愣了下,接过,咬了一口,眼睛一亮,用汉话说:“谢谢……阿妈。”

这个细节被许多人看见,悄悄传开。

灯楼前,临时搭起的乐台上,一场前所未有的合奏即将开始。

乐手们来自各族:汉琴师苏清之抚古琴,胡人马头琴手朝鲁,西域热瓦普乐师阿迪力,还有两位北海渔民用海螺、皮鼓奏节奏。他们排练了不过三次,配合生疏。

但音乐响起时,奇迹发生了。

古琴《流水》起调,清越如泉;马头琴《万马奔腾》加入,苍凉雄浑;热瓦普弹出西域舞曲的明快旋律;海螺呜咽,皮鼓咚咚。起初各奏各的,有些杂乱。但渐渐地,琴师苏清之放慢了节奏,马头琴朝鲁调整了弓法,热瓦普阿迪力简化了花音……他们开始互相倾听,互相让位。

一首谁也没听过的曲子,就在这磕磕绊绊的尝试中,渐渐成形。

台下,那个曾担忧“不伦不类”的苏清之老先生,此刻闭目倾听,手指在膝上轻轻打拍。当四种乐器终于找到一个和谐的和声时,他睁开眼,轻叹:“此音只应天上有啊……”

曲终,掌声如雷。乐手们相视而笑,汗水湿透衣衫,眼中却有光。

人群外,萧北辰与陆文渊并肩而立,未惊动任何人。

“文渊,你看那灯楼上的画。”萧北辰低声道。

陆文渊望去。灯楼画卷上,那些各族人物在画师笔下,面容依然有各自特征,但神情却奇异地相似——那是一种安宁的、带着希望的微笑。

“文化融合,不是让人人都变成一样的脸。”萧北辰说,“而是让不同的脸上,能露出同样的笑。”

陆文渊深深一揖:“主公此言,可为今日盛会定调。”

远处,苏清之老先生被孙儿搀扶着,往家走。老人一路沉默,到家门时,忽然说:“取纸笔来。”

他在灯下,提笔沉吟良久,写下那副后来流传北境的对联:

“马蹄踏雪,箭破朔风,草原豪情融汉月;

灯影摇红,歌飞盛世,北辰光彩耀胡天。”

写完,他凝视半晌,又在角落添了一行小字:“永昌廿九年元宵,观北境新俗有感。”

第六幕:学堂里的新课本

永昌二十九年二月初一,北境各蒙学开学日。

云中郡,胡汉混居的“清水乡蒙学”,是所只有一间土坯房、二十几个学生的乡村学堂。先生是个落第秀才,姓周。

这日清晨,周先生看着郡学发来的三本新教材,犯了难。

《北境蒙童识物图册》图文并茂,但每样东西都有三个名字:汉名、胡语名、西域名。周先生自己都认不全那些弯弯曲曲的文字。

《北境英雄故事集》更麻烦:关羽、岳飞的故事他会讲,可“江格尔”“纳斯尔丁”是谁?故事后还附了思考题:“江格尔的勇敢和岳飞的忠诚,有什么相同?有什么不同?”

最头疼的是《北境风土歌谣》。里面收录了各族童谣,还配了简单的曲谱。周先生琴棋书画只通皮毛,唱汉谣尚可,胡人牧歌那高亢的调子,他一张口就走音。

“这……这怎么教?”他对着教材发愁。

学堂里,孩子们却早已按捺不住好奇心。

“先生先生!”一个虎头虎脑的汉族男孩铁蛋扒着窗台喊,“那本花花绿绿的书是什么?”

几个胡人孩子也围过来,指着图册上的马:“莫林!莫林!(马)”

周先生心一横,拿起图册走进学堂。

“今日,我们不读《千字文》,先认这些。”他翻开第一页,是“马”的图画,旁注三行字。

他指着汉字:“马。”

又指着胡文:“这个念‘莫林’。”

再指西域文:“这个……先生也不识,咱们一起学。”

他先教汉童念“莫林”,孩子们嘻嘻哈哈跟着念,发音古怪。他又教胡童念“马”,胡童们认真重复,却总带胡语腔调。

铁蛋忽然举手:“先生,胡人叫马‘莫林’,是不是因为马跑起来‘莫——林——莫——林’的?”他模仿马蹄声,逗得满堂大笑。

一个叫其其格的胡人女孩站起来,认真说:“不对。‘莫林’在我们话里,是‘好朋友’的意思。马是我们的好朋友。”

学堂安静了。汉童们第一次知道,原来胡人把马看得这么重。

周先生心中一动,接着讲《英雄故事集》。他先讲关羽过五关斩六将,孩子们听得入神。讲到关羽败走麦城,铁蛋眼圈都红了。

然后他翻到“江格尔”篇。看着那些陌生的名字、地名,他硬着头皮念:“在宝木巴圣地,江格尔可汗七岁时……”

故事渐入佳境。当讲到江格尔单枪匹马征服四十二个部落时,胡童们眼睛发亮,其其格甚至轻轻哼起了家乡的旋律。讲到江格尔的勇士洪古尔被敌人用铁链锁在海底,江格尔率军苦战三年相救时,连汉童们都握紧了小拳头。

故事讲完,周先生按书上的思考题问:“你们觉得,江格尔和关羽,都是英雄吗?”

“都是!”孩子们齐声。

“哪里一样?哪里不一样?”

铁蛋抢着说:“都一样勇敢!关羽一个人打六个,江格尔一个人打四十二个!”

其其格想了想,用生硬的汉话说:“关羽……为了义气。江格尔……为了族人。”

周先生惊讶地看着这个平时沉默的胡人女孩,点头:“说得好。关羽为兄弟义气,江格尔为部落族人。都是‘义’,但义的对象不同。”

他忽然明白了编书者的深意:不是在比较谁更英雄,而是在告诉孩子——不同的人,可以为不同的理由,成为同样值得尊敬的英雄。

教歌谣时,周先生豁出去了。他先教汉谣《青青园中葵》,孩子们清脆的童声在土屋里回荡。然后,他摊开胡人牧歌《骏马谣》的曲谱,老实说:“先生不会唱这个,咱们一起试着念词,好不好?”

歌词是汉译的:“我的骏马啊,蹄踏白云,鬃毛飞扬。带我去远方,看那草原连着天边……”

孩子们念着念着,其其格忽然轻声哼起了原调。那调子高亢悠长,仿佛真的把草原的风带了进来。汉童们安静听着,眼睛亮晶晶的。

铁蛋小声说:“真好听……像,像大风刮过草。”

周先生顺势说:“那咱们就学这个调!其其格,你教大家,一句一句来。”

其其格脸红了,但在先生鼓励下,她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唱出第一句。汉童们稚嫩地跟着学,跑调得离谱,却格外认真。胡童们也加入,歌声渐渐有了模样。

下课玩耍时,孩子们在院子里自发分成两拨:一拨玩“过关斩将”,铁蛋扮关羽,挥着木刀;另一拨玩“江格尔救洪古尔”,其其格扮江格尔,几个孩子手拉手当铁链。

周先生站在屋檐下看着,心中感慨万千。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视胡人为“蛮夷”。如今,这些孩子却在游戏中,自然而然地把关羽和江格尔并列。

陆文渊微服私访到这所学堂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

他悄悄在窗外听了半堂课。课后,他问铁蛋:“你觉得胡人的歌好听吗?”

铁蛋用力点头:“好听!像……像风吹过草原!”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我们汉人的‘青青园中葵’也好听,像……像小溪流水,叮叮咚咚的。”

陆文渊又问其其格:“汉人的诗呢?”

其其格害羞地说:“像小溪流水,叮叮咚咚的。”她顿了顿,补充道,“我阿爸说,汉人的诗,每个字都像珍珠,串起来就亮晶晶的。”

陆文渊对随行的文教司官员说:“记下这些话。文化融合,不在朝堂宏论,就在这些童言稚语中。当他们从小就觉得,胡人的歌像风,汉人的诗像水,都是好的,都是美的,那么‘非我族类’这堵墙,便已悄然松动。”

他看着学堂土墙上,不知哪个孩子用炭笔画了一幅画:一匹马在奔跑,旁边写着歪扭的“马”和“莫林”。

“这才是真正的根基。”陆文渊轻声道,“在旧墙上画新画,在童心里种新种。”

第七幕:星辰下的交响

永昌二十九年七月初七,乞巧节,亦被文教司定为首个“北境文化交融日”。

是夜,北辰城南三十里外的“星野原”,一场前所未有的音乐盛会悄然筹备。

没有高台,没有围墙,只有一片平坦的草地。草地在白日被简单修整过,中央铺着数十张巨大的羊毛毡,呈同心圆辐射开。更外围,百姓可自带毡垫席地而坐。

戍时,暮色四合,第一颗星亮起。

百姓们扶老携幼而来,胡汉混杂,无人维持秩序,却自然分坐——不是按族别,而是按先来后到。一个汉人老翁挨着胡人牧民坐下,互相点头致意;几个西域商人家庭铺开绣花地毯,邀请旁边的汉人孩童分享葡萄干。

没有主持人,没有开场白。

亥时初刻,当北斗七星完全显现于天穹时,乐声自黑暗深处响起。

第一声是古琴。

苏清之老先生端坐毡毯中央,一袭素袍,焚香净手后,指尖轻抚琴弦。《流水》的第一个泛音如一滴露珠坠入静潭,清越空灵,在夜风中荡开。

琴声渐成溪流,潺潺湲湲。百姓们安静下来,仰头望星,仿佛真的看见银河倾泻。

琴声将尽未尽时,东北角,马头琴声加入。

朝鲁闭目拉弓,琴声苍凉如朔风,正是《万马奔腾》的开篇。那声音不似古琴的含蓄,而是直接、粗粝,仿佛万马踏破夜色而来。许多胡人牧民情不自禁挺直了背——这是他们血脉里的声音。

两股乐流,一清越一雄浑,一婉转一直接,在夜空下初次相遇。竟未冲突,反而奇异地互补:古琴如月华,马头琴如大地,月照大地,地托明月。

第三股声音从西北角切入。

阿迪力盘腿而坐,热瓦普横放膝上。他弹出的是一首西域婚礼舞曲,节奏明快跳跃,音符如珍珠滚落玉盘。这声音带来完全不同的气息——不是山水的清幽,不是草原的辽阔,而是绿洲集市的热闹、葡萄架下的欢宴。

三股乐流交汇了。

起初有些磕绊:古琴的泛音被热瓦普的快速拨弦淹没;马头琴的长音与舞曲节奏不合拍。乐手们显然在即兴,他们侧耳倾听彼此,眉头微蹙,手下不断调整。

苏清之放缓了《流水》的节奏,加入几个低音区按音,让琴声更沉稳。朝鲁改变了运弓方式,从长弓改为短促的跳弓,以适应舞曲节奏。阿迪力则简化了旋律中的花音,让热瓦普成为节奏的骨架。

他们在黑暗中,靠耳朵、靠感觉,寻找着一个共同的呼吸。

就在这时,东南角,一阵低沉雄浑的声音加入。

是两位北海老渔民。一人吹海螺,螺声呜咽如潮汐;一人击打单面皮鼓,鼓点简单却有力,模仿着海浪拍岸的节奏:咚——哗——咚——哗——

这最原始的节奏,成了粘合剂。

古琴的流水有了潮汐的推力,马头琴的万马踏上了湿软的沙滩,热瓦普的舞曲在海风中飘扬。四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这质朴的“海浪”节奏中,渐渐找到了和谐。

不是简单的合奏,而是真正的交融。

古琴在高音区奏出星芒般的泛音,马头琴在中音区铺展出草原般的底韵,热瓦普在间隙弹出流星般的跳跃音符,海螺与鼓声则如大地的心跳、海洋的呼吸。

一首全新的、从未有人听过的曲子,在星空下诞生。

它没有名字,若勉强形容,它既有流水的柔,又有草原的阔,既有西域的艳,又有海洋的深。它不属于任何一族,却又仿佛包含了所有。

乐手们完全沉浸其中。苏清之白发微颤,指尖在琴弦上游走,不再是固定曲谱,而是随心而发;朝鲁额头冒汗,马头琴声时而如万马奔腾,时而如母马唤驹,深情款款;阿迪力十指翻飞,热瓦普声里竟融入了汉乐的转调技巧;两位老渔民闭着眼,鼓点与螺声已成本能。

台下,万籁俱寂。

汉人老翁忘了捻须,胡人牧民忘了喝酒,西域商人忘了低语,孩子们忘了嬉闹。所有人都仰着头,望着星空,听着这来自大地四方的声音,汇成一股洪流,直上天穹。

那乐声仿佛有魔力,让人想起阴山的雪、北海的浪、草原的风、西域的沙,却又超越这些具象,指向某种更广阔的东西——那是生而为“人”共通的情感:对美的向往,对和谐的追求,对超越隔阂的可能性的坚信。

萧北辰坐在人群外围的阴影里,未着王服,只一袭青衫。

左眼星辉之中,他看到的景象比耳中所闻更震撼。

代表各族文明的“气运”,原本是泾渭分明的色带:汉文化的明黄如河流,草原文化的苍青如云雾,西域文化的赭褐如沙丘,渔猎文化的靛蓝如深海。这些色带在北境大地上缓缓流动,虽共处却少交融。

此刻,在乐声激荡下,这些色带开始震颤、波动。

明黄色河流中,渗入了苍青的豪迈;苍青云雾里,融入了赭褐的绚丽;赭褐沙丘上,浸润了靛蓝的深沉。更奇妙的是,在四色交汇处,生出了一些全新的、难以言喻的色彩——那不是简单的混合色,而是仿佛蕴含着星光的、更明亮的、充满生命力的新色调。

这些新色彩还很微弱,如萤火,如初露,却真实地存在着。

它们星星点点地亮起,不仅在星野原,更仿佛投影般,出现在北境各地的文化交融处:碎叶译经院的灯火下,北辰百工大集的织机前,清水乡蒙学的土屋里,元宵节那达慕的赛马场上……

每一处微小的交融尝试,都在孕育这一点新光。

万千点新光,虽然微弱,却共同构成一幅图景:一个超越单一民族、单一文化,却又包罗万象、生机勃勃的“北境文明”,正在母体中悄然孕育,等待破土而出的时刻。

乐声在最高潮处戛然而止。

不是结束,而是所有乐器同时收声,留下一片饱满的寂静。那寂静如此深沉,仿佛能听见星光洒落的声音。

片刻。

“哗————”

掌声、欢呼声、口哨声、胡语的喝彩、汉话的叫好,同时爆发!声浪如潮,惊起远处林鸟。

人们站起来,不分胡汉,互相拍肩,拥抱,大笑。语言不通,就比划着指天,指地,指心——那意思大约是:“太好了!太美了!”

乐手们相扶着站起,汗湿重衣,却满脸红光。苏清之对朝鲁深深一揖:“朝鲁兄弟,老朽今日方知,何为‘大音希声’之后的‘大象无形’。”朝鲁虽不全懂,却感受到敬意,以草原礼回敬。阿迪力激动地拉着两位渔民的手,连说带比划,大约是在说:“你们的鼓,就像大地的心跳!”

萧北辰悄悄起身,对身旁的陆文渊低语:“此曲何名?”

陆文渊沉吟:“乐手即兴而作,尚无名字。不过……今夜星河璀璨,乐声如星辉洒落,不如就叫《北辰星辉》?”

“《北辰星辉》……”萧北辰仰望星空,北斗七星正悬于天顶,光华流转,“好名字。星辉虽微,汇聚成河,可照长夜。”

他转向陆文渊,目光深邃:“文渊,你看今夜这些人——汉人、胡人、西域人、北海人,他们或许语言不通,习俗各异,但在乐声响起时,他们仰的是同一片星空,动的是同一种心弦。”

“文化如江河,堵则淤,疏则通,汇则壮。”萧北辰缓缓道,“我们今日所做,便是疏其壅塞,导其交流,静待百川汇海。今夜所见,方知何为真正的‘繁荣’——非一花独放,乃百花齐放,却又同沐北辰之光,共成璀璨星野。”

陆文渊肃然长揖:“主公此言,可为北境文治立心。只是此路漫漫,今夜之乐,不过序曲。真正的融合,需要数代人的耕耘、碰撞、理解,乃至痛苦的磨合与再创造。”

“我知道。”萧北辰微笑,“但你看那些孩子——”

他指向不远处,几个胡汉孩童正模仿着乐手的样子,一个假装弹琴,一个假装拉马头琴,嘻嘻哈哈,却认真。

“——种子已经播在他们心里。他们会比我们走得更远。”

夜渐深,人群渐散。

百姓们说笑着离去,不同的语言在夜风中交织,不同的服饰在星光下模糊了界限。他们或许还不自知,自己刚参与了一场伟大的文明实验——不是被动的观众,而是用倾听、用感动、用掌声,共同创造了那个融合的瞬间。

草原牧民扶醉酒的汉人老翁上驴车;西域商人将剩下的葡萄干分给胡人孩童;北海渔民和汉人铁匠约好明日一起修船……

星野原重归寂静,只余满地毡毯,与天穹之上永恒闪耀的北辰。

陆文渊最后离开。他独自站在空寂的草地上,仰头望星,轻声道:

“今日方为始。路长,夜亦长。然星辉在,路便在。”

他俯身,从草地上拾起一件东西——是个胡人孩童落下的“布嘎”(羊拐骨玩具),上面不知被谁用炭笔画了个歪扭的汉字:“合”。

陆文渊将那枚小小的羊拐骨握在手心,感受着骨头的温润,望向北方北辰城的方向。城中灯火已熄了大半,但译经院的窗,工部的试验窑,蒙学学堂的备课灯,定然还亮着。

那点点灯火,与今夜星野原上短暂绽放的文化交融之光,与孩童心中悄然种下的种子,与北境大地上所有微小的、看似微不足道的融合尝试,终将连成一片。

那便是未来的、真正的“北辰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