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希望谷谷口那沉重的寨门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只打开了一道堪堪容两三人并肩通过的缝隙。门内火光跳跃,映照出赵老伯沟壑纵横的脸,他手中紧握着一柄半旧的钢叉,眼神在警惕、激动与难以置信间剧烈挣扎。
秦烨五人(包括担架上的韩冲)的身影从林边阴影中显现,步履蹒跚却坚定地走向那道光缝。他们浑身泥泞血污,衣衫破碎,神情憔悴,与离开时英姿飒爽的队伍判若两人。
“侯……侯爷?郡主?真是你们?!”赵老伯的声音颤抖着,手中的钢叉却没有放下,反而下意识地抬高了些许,目光在他们身后幽暗的树林里扫视,似乎在防备着什么诡计或伏兵。
秦烨在距离寨门十步处停下脚步,肩头的箭伤让他脸色有些苍白,但他站得笔直,目光沉静地迎向赵老伯和门后那些同样紧张、甚至带着几分敌意的面孔——那些他曾经无比熟悉、一起劳作、一起守护家园的谷民和兵士。
“赵伯,是我们。”秦烨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我们回来了。”
林晓晓也上前半步,虽然同样疲惫不堪,却努力让自己声音柔和:“赵伯,韩统领受了重伤,急需救治。侯爷也受了伤。让我们进去吧。”
赵老伯的目光在秦烨肩头的断箭、林晓晓苍白的面容、以及担架上人事不省的韩冲身上一一掠过,喉头剧烈滚动了几下。周钧的背叛如同毒刺,扎在所有人心头,让他们对任何“突然归来”的人都充满了本能的怀疑——哪怕这个人是他们曾经无比敬重的侯爷和郡主。
“周……周钧他……”赵老伯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他叛了!带走了人,偷走了地图,还……还可能在东边山谷伏击了我们的人!谷里现在……现在……”他说不下去,眼圈泛红,既有愤怒,也有无助。
“我们知道。”秦烨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周钧的事,我们稍后再说。但现在,我秦烨以靖安侯之名,以这片土地主人的身份命令你——开门!”
最后两个字,带着久居上位的威严和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重锤敲在赵老伯心头。他浑身一震,看着秦烨那双即使在伤痛和疲惫中依然锐利如鹰、坦荡如砥的眼睛,又看了看林晓晓清澈却满是恳切与焦虑的目光,再看看韩冲那惨不忍睹的模样……
终于,他猛地一跺脚,嘶声喊道:“开门!迎侯爷、郡主回谷!”
寨门被彻底推开,门后的谷民和兵士们下意识地向两旁退开,让出一条通路,但手中的武器并未放下,眼神中的警惕也未完全消散。
秦烨不再多言,率先迈步而入。林晓晓紧跟其后,疤子和另一名亲卫抬着韩冲,也昂首走了进去。他们能感觉到四周投来的复杂目光:有欣喜,有担忧,有敬畏,但更多的是深深的疑虑和不安。
“快!把韩统领抬到医署!去请王大夫,用最好的药!”林晓晓一边走,一边快速吩咐,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立刻有人应声而去。
她又看向秦烨肩头的箭伤:“侯爷,你也需要立刻处理伤口。”
“无妨。”秦烨摆摆手,目光却扫向谷内。只见街道上行人稀少,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气氛压抑。原本热闹的商业街也冷冷清清,只有少数几家铺子还开着门,店主也神情紧张。几处了望塔和新建的街垒上,都有手持武器的青壮在警戒,看到他们一行,目光都聚焦过来。
希望的绿洲,如今却像一座风声鹤唳的孤城。周钧的背叛,摧毁的不仅是防卫力量,更是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基石。
“赵伯,玄机子道长和鲁大河、钱满他们何在?”秦烨问道。
“玄机子道长在启明书院工地那边,好像在布置什么……鲁师傅带着工建堂的人正在加固后山工事,钱管事在清点库房和安抚商户。”赵老伯连忙回答,“侯爷,郡主,你们回来就好了!谷里现在人心惶惶,周钧那杀千刀的……”
“带我们去见玄机子。”秦烨打断他的咒骂,“另外,传令下去,谷内一切防务暂时维持现状,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调动一兵一卒,违令者,斩!”
“是!”赵老伯精神一振,侯爷的果断命令让他找到了主心骨。
一行人很快来到启明书院工地。这里灯火通明,玄机子正站在尚未完工的讲堂前,对着地上一个用石灰画出的、颇为复杂的阵法图案凝神思索。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秦烨和林晓晓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界主,侯爷,你们终于回来了!”玄机子快步迎上,目光扫过他们的伤势和后面担架上的韩冲,脸色更沉,“韩统领他……”
“重伤,在救治。”林晓晓简略道,“道长,谷内情况如何?周钧……”
玄机子叹了口气,示意他们到旁边临时搭建的工棚里说话。工棚内只有一张简陋木桌和几条长凳。
“周钧叛变,影响极坏。”玄机子开门见山,“他带走了最精锐的一队护卫,盗走了谷内详图,还卷走了一批精良武器和物资。更重要的是,他知晓谷内几乎所有的防御部署、密道、水源地和粮仓位置。如今谷内人心浮动,流言四起,甚至有传言说……说侯爷和郡主可能也已遭遇不测,或与周钧……”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秦烨冷哼一声:“周钧的账,我自会跟他算清。当务之急,是稳住谷内,重建防御,并防止他或他背后的势力趁机来袭。”
“贫道也是如此想。”玄机子点头,“已让赵老伯暂领防卫,重新调整了岗哨,尤其是后山小路。鲁大河在加设路障和机关。钱满在清查内务,安抚人心。但……”他看向秦烨和林晓晓,“真正的定海神针,是二位。你们安然归来,便是对谣言最有力的回击。只是,如今谷民惊惧犹存,信任如琉璃,需小心擦拭。”
林晓晓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不仅要处理外患,更要弥合内伤。
“请道长立刻召集所有管事和里长,我要亲自跟他们,跟所有谷民,说清楚。”秦烨沉声道,“就在谷场。”
很快,消息传遍全谷。尽管夜色已深,尽管心中忐忑,谷民们还是扶老携幼,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谷场。火光映照着一张张惊疑、疲惫、又带着期盼的脸。
秦烨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袍服(伤口已由医士初步处理包扎),尽管脸色苍白,但腰背挺直,立于临时搭建的木台之上。林晓晓站在他身侧,也已简单梳洗,虽然难掩憔悴,眼神却清澈坚定。
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鸦雀无声。
秦烨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声音洪亮,带着沙哑却极具穿透力的力量,在寂静的谷场中回荡:
“乡亲们!我,秦烨,你们的靖安侯,还有安宁郡主林晓晓,回来了!”
一句话,让许多人悬着的心落下了些许,但眼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
“我知道,你们在害怕,在猜疑。害怕周钧的背叛会带来灾难,猜疑我们为何此时归来,甚至猜疑我们是否还是你们认识的那个侯爷和郡主。”秦烨的声音沉静而有力,毫不回避问题,“我告诉你们,我们回来了,带着一身的伤,带着死里逃生的疲惫,也带着两位永远留在黑石口山崖上的兄弟的英魂!”
他指向后方被抬上来、盖着白布的两具简易棺椁(是之前断后牺牲亲卫的遗骸,被后续接应的人冒险带回),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的悲愤:“他们,是为了掩护我们撤离,为了给你们报信,为了守护这片家园,战死的!他们到死,刀口都朝着敌人,没有后退半步!”
人群一阵骚动,许多人的眼眶红了。
“周钧,他背叛了!”秦烨的声音如同冰刀,切割着空气,“他背叛了我的信任,背叛了郡主的救治之恩,更背叛了所有将他视为兄弟、视为希望的你们!他贪图南边的富贵,勾结黑巫殿的妖人,出卖谷中机密,其罪当诛!此等背信弃义之徒,天地不容!我秦烨在此立誓,无论他逃到天涯海角,必将他擒回,以慰枉死兄弟在天之灵,以正我谷规法度!”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带着血腥的真相和不容置疑的仇恨,彻底打消了部分人心底最后一丝对周钧的“误会”或“幻想”,也让人们看到了秦烨清晰的态度。
“但是!”秦烨话锋一转,语气稍微缓和,却更加深沉,“周钧是周钧,他是他,希望谷是希望谷,你们是你们!他的背叛,是他个人的堕落,与这片土地无关,与辛勤耕耘、建设家园的你们每一个人,更无关!”
他走下木台几步,目光与前排许多熟悉的乡亲对视:“看看你们周围!这平整的田地,是你们一锄头一锄头开出来的;这坚固的屋舍,是你们一砖一瓦垒起来的;这琅琅的读书声,是你们对下一代最殷切的期盼!希望谷的今天,是你们用汗水和双手创造的!难道因为一个叛徒,就要否定这一切?就要互相猜忌,让亲者痛仇者快?”
人群寂静,许多人都低下了头,若有所思。
林晓晓适时上前,她的声音不如秦烨洪亮,却温润清晰,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侯爷说得对。周钧的背叛,让我们痛心,让我们警醒,但也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什么是真正值得守护的。是这片土地,是身边的家人邻里,是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与希望。”
她目光柔和地扫过人群:“我们回来了,带着伤,也带着必须承担的责任。从今日起,我们会和大家一起,重新检视谷内的每一处防御,清查每一个环节,确保不会再给宵小可乘之机。我们会公开所有必要的政务(除核心军机),让权力运行在阳光之下。我们也会严查与周钧有过密切往来之人,但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信任如同琉璃,碎了难圆。”林晓晓声音微微提高,“但我们愿意用行动,用时间,一点点将它修补起来。也请大家,给我们,也给彼此,一个重新建立信任的机会。希望谷是我们的家,需要我们每一个人用心守护,而不是互相提防。”
秦烨重新走回台中央,与林晓晓并肩而立,朗声道:“即日起,希望谷进入战时管制,一切以保卫家园为第一要务!防卫由我亲自统辖,赵老伯、鲁大河协理。内务由郡主主持,玄机子道长、钱满协理。凡有异动、流言、或发现可疑之人事,即刻上报,查实有功者重赏,隐瞒不报或造谣生事者,严惩不贷!”
清晰的权责划分,果断的应对措施,以及两位主人毫不回避的坦诚态度,像一阵强风,吹散了萦绕在众人心头的部分迷雾和恐惧。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侯爷万岁!郡主千岁!”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进来,起初有些杂乱,渐渐汇成一股坚定而充满力量的声浪:
“侯爷万岁!郡主千岁!”
“守护希望谷!揪出叛徒!”
声音在群山间回荡,火光映亮了一张张重新焕发出生机与斗志的脸庞。信任的重建或许需要时间,但至少,希望谷重新找到了它的主心骨和前进的方向。
秦烨与林晓晓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沉重与决心。归家的门虽然艰难地打开了,但门后的路,依然布满荆棘。清洗内患、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外部袭击、抚平创伤、重建信任……无数挑战摆在眼前。
然而,只要他们并肩而立,只要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心向一处,希望之火,就永远不会熄灭。
(第一百四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