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铖的使团在凤阳城外“意外”耽搁了一整天。
先是通往凤阳的官道出现大面积塌方——据说是前几日的秋雨冲刷所致,数十名民夫连夜抢修,到次日午时才勉强通行。接着使团的车队又“恰巧”遭遇了一伙流寇袭击,虽未造成人员伤亡,但几辆装载“犒劳物资”的大车翻入沟中,又耽误了半天。
等阮大铖灰头土脸地抵达凤阳北门时,已是十月廿五傍晚。这位兵部右侍郎坐在马车里,透过车窗看着城头飘扬的“唐”字大旗,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大人,到了。”随从低声禀报。
阮大铖整了整绯色官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怒火,换上标准的官场笑容,下了马车。
城门前,王琛带着几名属官早已等候。老吏躬身行礼,态度恭敬却不谄媚:“阮侍郎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殿下本欲亲迎,奈何伤势未愈,医嘱需卧床静养,特命下官在此恭候。”
“无妨无妨。”阮大铖摆摆手,笑容不减,“唐王殿下守城负伤,为国尽忠,理应静养。本官奉陛下之命,前来犒劳有功将士,还请王长史引路。”
一行人穿过北门。阮大铖看似随意地打量四周,实则眼观六路。他看到了新修补的城墙缺口,看到了棱堡上密密麻麻的射击孔,看到了街道两旁虽衣衫褴褛但眼神警惕的百姓,也看到了那些正在搬运砖石、挖掘壕沟的青壮——每个人都像上紧的发条,没有半分战后常见的颓丧。
好强的组织力。阮大铖心中一凛。来之前,马士英曾交代:“若朱聿键已死或重伤不治,则收其军权;若尚有余力,则施恩拉拢,调其出城抗清。”现在看来,这朱聿键不仅活着,还把凤阳经营得铁桶一般。
“王长史,”阮大铖状似随意地问道,“听闻清军攻城十日,凤阳伤亡惨重,不知如今城中还有多少可战之兵?”
王琛不动声色:“回侍郎,确有不少伤亡。但全城百姓同仇敌忾,凡能提刀者皆可上阵。具体数目嘛……军事机密,下官不便透露。”
滴水不漏。阮大铖干笑两声,不再追问。
一行人来到王府。朱聿键果然“卧病在床”,脸色苍白,左肩裹着厚厚的绷带,见阮大铖进来,挣扎着要起身。
“殿下不必多礼!”阮大铖连忙上前虚扶,“殿下为国负伤,当好好休养才是。”
两人虚与委蛇一番后,阮大铖切入正题:“殿下,清虏虽退,但贼心不死。多铎率主力东进,已至泗州,不日将攻扬州。扬州若失,南京门户洞开,天下震动啊!”
朱聿键虚弱地咳嗽两声:“阮侍郎所言极是。奈何本王伤重,将士疲惫,凤阳又残破不堪,恐难出兵救援……”
“殿下过谦了。”阮大铖正色道,“凤阳十日血战,天下皆知殿下之能。陛下已下旨,加封殿下为‘镇北大将军’,总领江北诸军事。只要殿下率部东进,与扬州史阁部内外夹击,必能大破建奴!”
他取出圣旨,双手奉上。
朱聿键接过,扫了一眼。圣旨写得冠冕堂皇,什么“忠勇无双”“国之柱石”,最后果然如他所料——命他“即刻率所部东进,救援扬州,不得有误”。
“陛下隆恩,本王感激涕零。”朱聿键将圣旨放在床头,“只是……阮侍郎也看到了,凤阳新遭大难,将士伤亡过半,粮草短缺,兵器残损。此时出兵,无异于以卵击石。不如请朝廷先拨粮草十万石、饷银五十万两、盔甲兵器五千套,待本王整顿军备,再行东进?”
阮大铖脸色微变。十万石粮、五十万两银?朝廷如今连南京守军的粮饷都发不全,哪来这么多钱粮给一个藩王?
“这个……殿下,军情紧急,恐等不及啊。”
“那便请朝廷另派精兵救援。”朱聿键闭上眼睛,声音更虚弱了,“本王伤重,实在无力统兵。”
软钉子碰得阮大铖胸口发闷。但他毕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立刻换了个思路:“殿下所言也有道理。这样吧——本官先回南京禀明圣上,调拨粮饷。在此期间,还请殿下加紧整军,随时准备东进。”
“这是自然。”朱聿键睁开眼睛,“只是……不知粮饷何时能到?”
“这个……快则半月,慢则一月。”
“那本王便等一月。”朱聿键又咳嗽起来,“青禾,送客。”
阮大铖还想说什么,但见朱聿键已闭目养神,只得悻悻告退。
等阮大铖一行离开王府,朱聿键立刻从床上坐起,眼中哪有半分病容。
“殿下,”陈默从屏风后转出,“这老狐狸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朱聿键下床,走到地图前,“他回去后,马士英必会以‘抗旨不遵’的罪名弹劾我。但我们争取到了一个月时间。”
一个月,能做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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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廿六,清晨。
阮大铖的使团离开凤阳,南下回南京。与此同时,一支特殊的队伍在城西一处废弃的寺庙里集结。
说是寺庙,其实早已破败不堪,大殿里的佛像金身都被刮去——不知是战乱所致,还是百姓为活命而为之。但现在,这里被改造成了一个简易的工坊。
三十多名匠人聚集在大殿里,其中有铁匠、木匠、泥瓦匠,甚至还有两个会烧窑的陶工。他们大多是凤阳本地人,也有些是从宿州、徐州逃难来的。此刻,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站在佛像底座上的朱聿键。
“诸位师傅,”朱聿键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今日召集大家来,是要做一件大事——建一座能改变凤阳命运的工坊。”
他从怀中取出一沓图纸,让青禾分发给众人。图纸上画着一些奇怪的器具:有巨大的木轮连接着曲轴和锤头,有带风箱的炉子,还有一台结构复杂的木制机床雏形。
“这是……水锤?”一个老铁匠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迟疑道。
“对,水力锻锤。”朱聿键点头,“利用淮河水流,带动木轮转动,通过曲轴将旋转运动变成上下往复运动,带动锤头敲打铁坯。这样,一个人就能干十个人的活,而且力道均匀,打出的铁器质量更好。”
匠人们交头接耳,眼中既有好奇,也有怀疑。
“殿下,这玩意儿……真能成?”一个年轻些的木匠问。
“成不成,试试便知。”朱聿指向殿外,“材料已经备好——从清军丢下的废甲废兵中熔出的生铁,从旧房拆下的木料,还有淮河边的黏土。我们现在就开始。”
他说干就干。三十多名匠人在他的指挥下分成三组:一组去淮河边选址,搭建水车基座;一组在工坊内建造炼铁炉和煅烧窑;还有一组开始制作各种零件。
朱聿键亲自参与。他脱下外袍,挽起袖子,和匠人们一起扛木头、和泥浆、画线测量。左肩的伤口还在疼,但他毫不在意。
青禾跟在他身边,手里拿着炭笔和纸,随时记录各种数据、问题、改进想法。这个原本只会在王府端茶送水的少女,如今成了朱聿键的“技术秘书”。
“殿下,水车叶片的倾斜角度,您看这样对吗?”一个老木匠指着刚做好的样板。
朱聿键接过,仔细看了看,又用自制的量角器测量:“角度再大两度。这样水流冲击效率更高。”
“殿下,炼铁炉的风箱,用牛皮还是羊皮?”
“牛皮,厚实耐用。但接缝处要用鱼胶密封,不能漏气。”
“殿下,这个曲轴上的连杆……”
一个个问题接踵而来。朱聿键并非全知全能,很多细节他也不懂。但他有超越时代的理念——标准化、模块化、流程化。
“所有齿轮的齿数、齿距必须统一。”他指着图纸上的齿轮组,“做一套标准的齿模,以后所有齿轮都用这个模子浇铸或雕刻。”
“零件要能互换。这根轴坏了,换一根同规格的就能用,不用重新打造。”
“工序要分解。张三专门做齿轮,李四专门做轴,王五专门组装。每个人只做自己最擅长的部分。”
匠人们起初不解,但很快发现了其中的妙处。专精一道,熟能生巧;零件通用,维修方便;流程固定,效率倍增。
这就是《基础工业体系概论》中最核心的思想——工业化生产。
当然,受限于这个时代的技术水平,很多东西只能做到雏形。水力锻锤的木制结构强度有限,无法锻造大型件;炼铁炉的温度控制不精确,成品率不高;简易机床的精度更是差强人意。
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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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十月廿九。
淮河岸边,一座简陋但结实的水车已经架设完毕。五丈直径的木轮在河水中缓缓转动,通过木制齿轮组将动力传送到岸边的工坊里。
工坊内,第一台水力锻锤安装到位。当匠人们将烧红的铁坯放到铁砧上,拉动控制杆时,沉重的锤头在曲轴带动下,“咚”一声砸在铁坯上,火星四溅。
“成了!成了!”老铁匠激动得老泪纵横,“老汉打了一辈子铁,从没见过这么省力的锤子!”
朱聿键也松了口气。他走到铁砧旁,检查锻打后的铁坯——质地均匀,杂质少,比手工锻打的强了不止一筹。
“试试打制枪管。”他下令。
这是最关键的一步。燧发枪的枪管需要极高的工艺——既要坚固耐压,又要内壁光滑笔直。以往全靠老师傅一锤一锤地敲,一天也打不出几根,而且良品率极低。
现在,有了水力锻锤,效率和质量都将大幅提升。
匠人们将一根烧红的熟铁棒放在特制的模具上,启动锻锤。咚、咚、咚……有节奏的敲击声中,铁棒逐渐变成中空的管状。
一个时辰后,第一根“机制”枪管出炉。老师傅用通条检查内壁,又对着阳光看直线度,激动得手都在抖:“好!好管子!笔直光滑,壁厚均匀!这要用手打,三天也打不出这么好的一根!”
朱聿键接过枪管,掂了掂,又仔细检查。确实不错,虽然比起后世的枪管还有差距,但在这个时代已是顶尖。
“今天能产多少根?”他问。
“若是全力开工,这锤子一天能打二十根。”老铁匠估算,“但需要足够的人手烧火、备料、打磨。”
“调五十个学徒来。”朱聿键当机立断,“从今天起,工坊实行两班倒,人歇锤不歇。我要在半个月内,看到五百根新枪管。”
“五百根?”众人倒吸凉气。
“对,五百根。”朱聿键目光扫过所有人,“不仅是枪管,还有刺刀、盔甲片、箭头、马掌……所有军需,都要在这里生产。我们的目标,是让凤阳新军的装备,不输八旗精锐!”
豪言壮语,但没人觉得是空话。因为这座刚刚诞生的工坊,已经展现了它的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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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工坊热火朝天时,城南土豆田那边传来了更好的消息。
经过精心照料,第一批移栽的四十三亩土豆,长势远超预期。原本预计来年三月收获,但现在看来,或许腊月就能有第一批收成——虽然只是些“新土豆”,个头小,但能解燃眉之急。
王琛亲自去田里查看后,兴奋地回来禀报:“殿下!那些土豆苗窜得快,有的已经开花!农事司的老农说,照这个长势,亩产恐怕不止五六百斤!”
朱聿键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粮食问题,总算看到曙光了。
他带着青禾去田里视察。深秋的阳光下,一片片绿油油的土豆田绵延开去,白色的小花星星点点。许多百姓自发在田边照料,除草、施肥、捉虫,像对待婴儿般细心。
那个偷挖土豆苗的阿婆也在其中。她见到朱聿键,慌忙跪下:“殿下……”
“起来吧。”朱聿键扶起她,“田照看得不错。”
阿婆老泪纵横:“老婆子糊涂过一回,不能再糊涂了。这些仙粮是大家的命,老婆子用命守着。”
正说着,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一骑快马从北门方向疾驰而来,到田边滚鞍下马,正是陈默手下的探子。
“殿下!扬州急报!”
朱聿键心头一紧:“说。”
“史可法阁部回信了!”探子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信,“他说……同意殿下的‘四镇联动’之策,已秘密联络刘泽清、高杰、刘良佐三部,约定十一月十五,四镇同时出兵,在盱眙会师,共击多铎!”
朱聿键接过密信,迅速浏览。史可法的字迹刚劲有力,信中不仅同意了他的计划,还提出了具体的行军路线、联络暗号、以及战后地盘划分的初步设想。
更重要的是,史可法在信末写道:“唐王忠勇,天下皆知。若能合力破虏,江淮百姓之福也。他日若南京有变,愿与殿下共扶社稷。”
这是表态,也是承诺。
朱聿键将信小心收好,望向东方。扬州方向,乌云正在积聚。
多铎的六万大军,史可法的四镇联军,还有他这个刚刚喘过气来的凤阳……
一场决定江淮命运的大战,即将拉开帷幕。
而他的工坊,他的土豆,他的新军,都将在这一战中,接受真正的考验。
“回城。”朱聿键翻身上马,“召集所有将领,议事!”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而在那影子前方,凤阳城头,“唐”字大旗正在晚风中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