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鱼”号返航的速度比去时更快。船帆吃满了风,长桨整齐划动,黑色的船身在蔚蓝海面上犁开一道雪白的浪痕,像一柄劈开波涛的利剑。
甲板上,水手们正在清理战斗的痕迹。海水冲刷过木板,但那些暗红色的血渍依然顽固地渗在木纹里,无声诉说着昨日的惨烈。船体有几处破损,赵铁头带着人用备用的木板和桐油灰紧急修补,敲打声在海风中传得很远。
柳彦博站在船尾,望着渐渐远去的海平面,脸色沉郁。这一战虽然赢了,但折损了六名弟兄,伤了十几个。若不是“飞鱼”号性能远超预期,若不是妹妹临机决断,后果不堪设想。
“二哥。”柳念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小脸还有些苍白,眼神却异常清明。
“你怎么上来了?风大,进舱去。”柳彦博皱眉。
“我没事。”柳念薇摇摇头,走到他身边,和他一起望向大海,“二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柳彦博声音低沉,“康王为了对付我们,竟敢勾结海盗,劫掠贡银。五十万两银子,他也真敢下手。”
“他不是为了银子。”柳念薇轻声说。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船。”柳念薇转过头,看着二哥,“‘飞鱼’号。二哥,你想想,如果我们昨天输了,船毁人亡,贡银被劫,朝廷会怎么追究?”
柳彦博一愣。
“首先,永昌通商号完了,私通海盗、监守自盗的罪名,足够抄家。其次,柳家也完了,出了这样的事,大哥的官、爹的爵位,都保不住。最后,‘飞鱼’号这艘船,连同它的图纸、它的匠人,都会落到康王手里。”柳念薇一条条分析,“一艘比朝廷水师所有战船都快、都坚固的新式战船,值多少钱?值多少兵权?”
柳彦博倒吸一口凉气。
“而且,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柳念薇继续说,“暗地里,康王能通过这件事,试探陛下的底线。如果陛下因为贡银被劫、柳家倒台而震怒,严查水师、市舶司,势必会动摇一批人,正好给他安插人手腾位置。如果陛下因为证据不足、或者顾忌宗室体面而轻轻放下,那康王就会知道,陛下……暂时还动不了他。”
“所以无论输赢,他都不亏?”
“不,他亏了。”柳念薇嘴角勾起一抹与她年龄不符的冷笑,“因为他没想到我们会赢,更没想到我们能活捉他的人,拿到他的证据。”
她看向船舱方向:“那个海盗头目,那个王押运官,还有那枚铜牌……都是铁证。只要我们能活着回到京城,把证据摆在陛下面前,康王这次,不死也要脱层皮。”
柳彦博精神一振:“对!我们有证据!”
“但前提是,我们能活着回去。”柳念薇话锋一转,“二哥,你觉得,康王会让我们安安稳稳回到京城吗?”
柳彦博的心又提了起来。
“海盗全军覆没,内应被抓,消息肯定已经传回去了。”柳念薇分析,“康王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在我们抵京之前,把我们灭口在海上一了百了;要么,在京中布置,等我们一上岸就抢人夺证。”
“那怎么办?”
“加快速度,日夜兼程。”柳念薇果断道,“同时,放出信鸽,给爹和大哥报信,让他们在京中早作准备。还有……”
她顿了顿:“二哥,你信不信得过赵叔?”
“赵铁头?他跟了我三年,为人忠厚,手艺也好……”
“我不是说这个。”柳念薇摇头,“我是说,如果让他带着几个心腹,押着那几个俘虏和铜牌,不跟我们一起走,而是换条小船,走另一条路回京……他敢不敢?靠不靠得住?”
柳彦博一愣,随即明白了妹妹的意思——分兵,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飞鱼”号目标太大,肯定是康王重点盯防的对象。但如果让赵铁头带着关键人证物证,悄悄走另一条路……
“可是海上不安全,小船万一遇上风浪……”
“所以我说,要走另一条路。”柳念薇眼中闪着光,“不走海,走河。我记得这条航线附近,应该有一条运河的入海口。让赵叔他们换小船,沿运河北上,虽然慢些,但隐蔽安全。我们大张旗鼓走海路,吸引注意。”
计划大胆而冒险。但眼下,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柳彦博沉吟片刻,重重点头:“好!我去跟赵叔说。”
赵铁头一听,拍着胸脯保证:“东家放心!老头子这条命是您救的,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一定把人和东西安安稳稳送到京城!”
事不宜迟,当天傍晚,“飞鱼”号靠近一处偏僻的河口。赵铁头带着三个最信得过的老船工,押着海盗头目和王押运官,换上一艘不起眼的渔船,悄无声息地驶入运河。
“飞鱼”号则升起全部船帆,大张旗鼓地继续沿海岸线北上。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但柳彦博不敢有丝毫松懈,命令全船警戒,日夜不休。
果然,在第三天清晨,了望的水手发出了警报:
“东家!后方有船!三艘!速度很快,追上来了!”
柳彦博冲到船尾,举起望远筒——三艘黑帆快船,正鼓满风帆,朝着“飞鱼”号疾驰而来!船型与之前的海盗船很像,但更大,更快,船头飘扬的旗子上,赫然是那个蛇形徽记!
康王的私兵!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全船备战!”柳彦博嘶声下令。
“飞鱼”号再次进入战斗状态。但这一次,情况更糟——经过上一战,船体有损,箭矢消耗大半,伤员占了近三成。而对方是三艘完整的战船,人数至少是他们的两倍。
“二哥,不能硬拼。”柳念薇不知何时也上了甲板,小脸紧绷,“我们的优势是速度。甩开他们,直接冲进长江口!只要进了江,他们就奈何不了我们!”
“可他们的速度也不慢……”
“那就再快一点!”柳念薇眼中闪过决绝,“二哥,把多余的负重全扔了!淡水、食物、除了必要的武器,全扔!减重提速!”
“可是……”
“没有可是!”柳念薇声音虽稚嫩,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命比东西重要!”
柳彦博一咬牙:“听郡主的!扔!”
水手们立刻行动。一桶桶淡水被推下海,一袋袋粮食被抛入波涛,连一些不太紧要的货物也被丢弃。船身明显一轻。
“满帆!全速前进!”
“飞鱼”号如一头被激怒的海兽,嘶吼着破浪前行。速度又提了一截,与追兵的距离逐渐拉开。
但对方显然也豁出去了,死死咬着不放。双方在海上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飞鱼”号仗着船体轻、速度快,始终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但船上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淡水食物不足,伤员需要救治,而长江口,还有至少半日的航程。
“东家!左前方有船!”了望水手又喊。
柳彦博心里一沉。前有堵截?
他举起望远筒,却愣住了。左前方海平线上出现的,不是黑帆船,而是……大周水师的旗帜!一艘,两艘,三艘……整整五艘朝廷的巡海战船,正朝着这个方向驶来!
“是水师!是我们的人!”有船工激动地大喊。
柳彦博却不敢放松。水师?这个时候出现,是敌是友?
他看向妹妹。柳念薇眯着眼,盯着那些越来越近的战船,忽然说:“二哥,打出旗语,表明身份,求援。”
“可万一是……”
“不会是康王的人。”柳念薇摇头,“水师战船调动需要兵部文书,康王手伸不了那么长。而且……领头那艘船的样式,我认得,是大哥上次提过的,陛下亲信、水师提督周大人的座船。”
柳彦博不再犹豫,立刻下令打出旗语。
对面很快回应——确是水师巡船,奉命接应“飞鱼”号。
当水师战船靠近,将“飞鱼”号护在中间时,那三艘黑帆船见势不妙,调头就跑,转眼消失在茫茫海天之间。
一艘小艇从水师旗舰放下来,一个穿着四品武官服色的将领登上“飞鱼”号。此人四十来岁,面容刚毅,正是水师提督周镇海。
“末将周镇海,奉陛下密旨,前来接应柳二公子、福星郡主。”周镇海抱拳,目光在伤痕累累的船体和疲惫的众人身上扫过,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二位受苦了。”
“周大人!”柳彦博急忙还礼,“多谢大人及时相救!”
“不是末将及使,是陛下圣明。”周镇海道,“三日前,陛下接到永安侯密报,知二位海上遇险,特命末将率船队出长江口接应。幸好赶上了。”
柳彦博和柳念薇对视一眼,心中大定。父亲果然收到了信鸽,陛下也果然没有坐视不理。
“周大人,俘虏和证物,已由另一路护送回京。”柳彦博低声道。
周镇海眼中精光一闪:“好!柳二公子思虑周全。既如此,我们即刻返航。陛下已在京中等候多时了。”
在水师船队的护送下,“飞鱼”号安然驶入长江口,溯流而上。五日后,抵达京城外的通州码头。
码头上,柳承业、柳彦卿早已等候多时。见到船靠岸,父子二人快步迎上。
“爹!大哥!”柳彦博跳下船,眼眶发红。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柳承业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目光落在后面被搀扶下船的柳念薇身上,见她虽瘦了些,但精神尚好,这才松了口气。
“赵叔他们呢?”柳彦卿急问。
“比我们早到一天,已经安置妥当了。”柳承业压低声音,“人证物证,都已秘密送入宫中。陛下……震怒。”
正说着,一队禁军疾驰而来,为首的是高公公。
“柳二公子,福星郡主,陛下有旨,宣二位即刻入宫觐见。”
紫宸殿。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景和帝高坐龙椅,面色铁青。阶下,康王跪伏在地,淑妃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如纸。几位内阁重臣、宗室亲王分列两侧,个个眼观鼻,鼻观心。
柳彦博和柳念薇进殿,行礼拜见。
“平身。”景和帝的声音冰冷,“柳彦博,将海上之事,从头道来。”
“是。”
柳彦博从贡银起运说起,讲到海盗突袭,讲到“飞鱼”号苦战,讲到俘虏头目、搜出铜牌,讲到王押运官反水,讲到返航途中被追杀,讲到水师及时接应……一五一十,巨细无遗。
殿中寂静无声,只有柳彦博的声音在回荡。随着他的讲述,康王的背脊越来越僵,淑妃的身子开始微微发抖。
“……臣抓获海盗头目时,从其身上搜出此物。”柳彦博从怀中取出那枚蛇形铜牌,双手奉上。
高公公接过,呈到御前。
景和帝拿起铜牌,只看了一眼,就猛地摔在康王面前!
“康王叔!你给朕解释解释,这是何物?!”
铜牌“当啷”一声滚到康王手边。那盘蛇徽记,在光洁的金砖上清晰无比。
康王抬起头,脸色灰败,却还强撑着:“陛下,臣……臣不知此物……”
“不知?”景和帝怒极反笑,“那王三、李疤脸,你也不认识?需要朕传他们上殿,与你当面对质吗?!”
王三就是王押运官,李疤脸是那个海盗头目。这两人昨夜已被秘密押入天牢,由锦衣卫连夜审讯。再硬的骨头,在诏狱里也撑不过一夜。
康王浑身一颤,伏地不语。
“还有你,淑妃。”景和帝的目光转向一旁,“宫女王氏,左手有伤,从你宫中调出,在御前布菜下药。尚服局周女史,是你的心腹周嬷嬷的侄女。西山悦来茶栈,挂着你姐夫康王府管事的远亲之名。这些,你也不知道?!”
淑妃“噗通”跪倒,泪如雨下:“陛下,臣妾冤枉……臣妾只是……”
“只是什么?”景和帝站起身,一步步走下丹陛,“只是想除掉柳家?只是想试探朕的底线?还是说……你和你姐夫康王二人,早已勾结在一起,图谋不轨?!”
最后四字,如惊雷炸响!
“臣不敢!陛下明鉴!”康王连连磕头,“臣、臣只是一时糊涂,受了小人蒙蔽……”
“小人?哪个小人?”景和帝冷笑,“是那些海盗?还是你养的那些私兵?!康王叔,朕念你是皇叔,多年来对你多有优容。可你呢?你都做了什么?!”
他猛地转身,抓起龙案上一叠奏折,狠狠摔下!
“勾结海盗,劫掠贡银!私造兵甲,蓄养死士!勾结宫妃,纵容妻族,谋害朝臣!哪一条,不够砍你的头?!哪一条,不够抄你的家?!”
大殿之上,落针可闻。几位老臣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开口。
“传朕旨意。”景和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更令人胆寒,“康王赵胤,削去王爵,贬为庶人,圈禁宗人府,无旨不得出。淑妃周氏,废去妃位,打入冷宫。一应涉案人等,交由三司会审,严惩不贷!”
“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啊!”康王嘶声哭喊,被侍卫拖了出去。淑妃瘫软在地,被人架走。
景和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向柳彦博和柳念薇,神色缓和了些。
“柳卿,此次你兄妹二人临危不乱,击退海盗,保住贡银,擒获真凶,有功于社稷。朕,要重赏。”
“臣不敢居功。”柳彦博躬身,“此乃臣分内之事。只是……那些战死的船工水手……”
“抚恤加倍,朝廷承担。”景和帝道,“令,‘飞鱼’号战船,性能卓越,可堪大用。着工部、兵部,会同龙江船厂,依此样式,速造二十艘,充实水师。柳彦博督造有功,擢升工部员外郎,主管新船营造。”
“臣,谢陛下隆恩!”
“至于福星郡主……”景和帝看向柳念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你年纪虽小,却有勇有谋,屡立奇功。朕特许你,可随时入宫,陪伴太后。另赐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以资嘉奖。”
“谢陛下。”柳念薇乖巧行礼。
退朝时,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宫墙染成金色,也照在柳家四人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走出宫门,柳承业长长舒了口气,又有些后怕:“这次……真是太险了。”
“但值得。”柳彦博眼中闪着光,“康王倒了,淑妃废了,咱们柳家,总算能喘口气了。”
“而且‘飞鱼’号得到了朝廷认可。”柳彦卿接口,“二哥的船厂,往后就是官办了。”
柳念薇却沉默着。她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宫门,那朱红的大门正在缓缓关闭,将里头的血雨腥风隔绝开来。
【康王是倒了,可他背后的那些人呢?】她心里想着,【那些藏在暗处,与他勾结的官员、将领、商人……他们会甘心吗?】
“念薇,想什么呢?”柳彦博摸摸她的头。
“我在想……”柳念薇抬起头,看着父兄,“康王虽然倒了,可东南沿海的海盗,真的只有他养的那一伙吗?那些失去主子、散落各处的私兵死士,又会去哪里?”
柳承业和柳彦卿的笑容僵在脸上。
“还有,”柳念薇继续道,“康王这些年经营,朝中、军中、地方,该有多少他的人?陛下这次雷霆手段,能扫清多少?扫不清的那些……会不会狗急跳墙?”
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柳承业沉默良久,缓缓道:“念薇说得对。康王虽倒,余毒未清。咱们柳家……还没到高枕无忧的时候。”
“那怎么办?”柳彦博问。
“等。”柳念薇轻声道,“等陛下清理朝堂,等那些沉不住气的人自己跳出来。而我们……”
她看向柳彦博:“二哥,你要抓紧造新船。不仅要造战船,还要造能运兵、能运粮、能长途航行的船。水师强了,海疆才能稳,咱们的退路……才能多一条。”
她又看向柳彦卿:“大哥,你在御前,要更加谨慎。经此一事,陛下会更倚重你,可盯着你的人,也会更多。”
最后,她看向柳承业:“爹,您在兵部,要趁机整顿。哪些人是康王旧部,哪些人可用,哪些人要防……得心里有数。”
条分缕析,思路清晰。哪里像个四岁的孩子?
柳承业看着女儿,心中又是骄傲,又是酸楚。若不是形势逼人,她又何需思虑这些?
“好,都听你的。”他重重点头。
四人登上马车,驶向侯府。街市华灯初上,人流如织,一派太平景象。
可谁又能想到,这太平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马车里,柳念薇靠在车窗边,望着外面闪过的灯火,忽然轻声说:
“爹,大哥,二哥,我总觉得……康王倒得太容易了。”
“嗯?”
“他经营多年,党羽遍布,怎么会一点后手都没有?就这样束手就擒?”柳念薇蹙着眉,“还有那个蛇形铜牌……那么重要的信物,怎么会让一个海盗头目随身带着?万一丢了,或者人被抓了,不是自曝其短吗?”
柳彦博想了想:“也许……是他太自信?觉得我们必死无疑,所以没想那么多?”
“也许吧。”柳念薇喃喃道,心里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像是……有一双更大的眼睛,在暗处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而他们掀翻的,可能只是一张桌子。
桌子底下,还藏着什么?
马车驶过朱雀大街,转入巷弄。远处的钟楼传来悠长的钟声,在夜色中回荡。
一下,两下,三下……
整整九下。
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