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三年,正月十六,晨。
大理寺衙门刚开,镇北侯柳彦昭便押着两名黑衣刺客、带着一应“证据”,敲响了登闻鼓。状告“有人雇凶刺杀朝廷命官、吏部左侍郎柳彦卿”,求大理寺“主持公道,严惩凶徒”。
状纸递上,满朝皆惊。
刺杀朝廷大员本就是泼天大案,更别说苦主是柳家人,告状的是刚刚大婚、圣眷正隆的镇北侯。大理寺卿杨正清不敢怠慢,立刻升堂。
证据确凿:两名活口(虽然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弩箭、钢刀、黄金(从刺客身上搜出的定金)、水月庵的线索、甚至还有柳彦博提供的“康王府管家昨日午后前往水月庵”的证词。
“杨大人,”柳彦昭站在堂下,声音冷肃,“家兄奉皇命整顿吏治,为国锄奸,却遭此毒手。凶手猖狂至此,竟敢在京城、上元夜行刺!此非仅针对我柳家,更是藐视王法,挑衅朝廷!请大人务必彻查,揪出幕后主使,以正国法,以安人心!”
杨正清面色凝重。他如何不知此案棘手?牵扯柳家、康王,甚至可能还有更深的势力。但柳彦昭将案子摆在明面上,人证物证齐全,他若不接,便是渎职。
“镇北侯放心,”杨正清沉声道,“此案,本官定会一查到底。来人!即刻查封水月庵,将庵中一干人等全部带回候审!另,传康王府管家,到堂问话!”
“是!”
衙役倾巢而出。水月庵被围时,庵主静慧师太正与几个“香客”在密室议事。衙役破门而入,不仅抓了静慧,还搜出大量往来书信、账本,以及……藏在地窖的兵器铠甲!
更劲爆的是,账本上清晰记录着近年来“香油钱”的流向——其中最大一笔,来自“康王府”,注明“劳务酬金”,时间正是三日前,金额:一百两黄金。
而康王府管家被“请”到大理寺时,起初还强作镇定,说“捐香油钱是积德行善”。可当杨正清拿出水月庵账本,指出“劳务酬金”时,管家脸色煞白,语无伦次。
“说!这一百两黄金,究竟是何‘劳务’?!”杨正惊堂木一拍。
管家瘫软在地,终于招认:是康王命他去水月庵,找一个叫“黑三”的人,预付一百两黄金,雇人“教训”柳彦卿。“黑三”是水月庵的常客,专接这种“黑活”。
“只是‘教训’?”杨正清厉声问,“弩箭、钢刀,是要人命的架势!你当本官是三岁孩童?!”
“小人……小人不知啊!”管家哭嚎,“王爷只说给柳彦卿点颜色看看,没说要杀人……定是那黑三自作主张,下手没了分寸……”
“黑三何在?”
“昨夜……昨夜就不见了。说是事成之后,拿另一半酬金远走高飞……”
案子查到这,似乎断了。黑三失踪,康王完全可以推说“只想教训,没想杀人”,是黑三“理解有误,下手过重”。至于水月庵的兵器、账本,他大可说是“下人瞒着主子胡作非为”,自己“毫不知情”。
大理寺后堂,杨正清对着卷宗眉头紧锁。柳彦昭、柳彦博、柳念薇坐在下首。
“侯爷,此案……难办。”杨正清直言,“康王可弃车保帅,将罪责全推给管家和黑三。最多治他个‘御下不严’,罚俸、申饬了事。动不了他根基。”
“难道就让他逍遥法外?”柳彦博怒道。
“除非……”杨正清看向柳念薇,“能找到黑三,或者……更有力的证据。”
柳念薇一直安静听着,此时忽然开口:“杨大人,水月庵搜出的书信,可否让我看看?”
杨正清示意书吏呈上。信件不少,多是静慧与各路“香客”的往来,言辞隐晦,但仔细看,能品出些门道。其中几封,落款只有一个“三”字,内容提及“北边来的货”“老价钱”“送到老地方”。
“北边来的货……”柳念薇沉吟,“水月庵在城西,北边……是德胜门。德胜门外,有什么?”
“多是仓库、车马行,还有……一家‘福来客栈’,专住往来商旅。”柳彦博对京城商铺了如指掌。
“福来客栈……”柳念薇眼睛一亮,“杨大人,可否立刻派人,围了福来客栈,搜查一个叫‘黑三’的,或者……特征符合的单身男子?”
“郡主有何依据?”
“直觉。”柳念薇道,“水月庵是窝点,但黑三接活杀人,不会在庵里常住。他需要个落脚点,既要隐蔽,又要方便出城。德胜门外的客栈,最合适。而且……”
她指着那几封信:“信里说‘送到老地方’。什么货需要‘送’?如果是金银,直接给就行。需要‘送’的,只能是……人,或者见不得光的东西。黑三事成要拿酬金远走高飞,另一半酬金,很可能就藏在‘老地方’。”
杨正清当机立断:“来人!调一队衙役,随本官去德胜门福来客栈!”
一行人赶到福来客栈时,已是午后。客栈掌柜见官差来,吓得腿软。杨正清亮出根据刺客描述绘制的画像,问可曾见过此人。
“见、见过!”掌柜点头如捣蒜,“就住楼上甲三号房!前天住进来的,说是贩皮货的,可小的看他行李简单,不像生意人……”
“人在吗?”
“在、在!一早回来就没出去!”
衙役破门而入时,黑三正在床上睡觉。被按在床上时,他懵了一瞬,随即剧烈挣扎,竟从枕下摸出匕首刺向最近的衙役!柳彦昭眼疾手快,一脚踢飞匕首,反手将他胳膊拧脱臼。
“黑三?”杨正清冷声问。
黑三咬牙不答。
“搜!”
房间不大,很快搜遍。床底、箱笼、甚至墙缝都查了,只有些散碎银子和换洗衣物,没有黄金。
“说!另一半酬金在哪?!”衙役喝问。
黑三冷笑:“什么酬金?我不知道。”
僵持之际,柳念薇走进房间。她没看黑三,而是环顾四周。房间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柜,窗外对着客栈后院,院里堆着柴草,角落有口井。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盏油灯上。灯是普通的陶土灯,灯油将尽,灯捻烧得焦黑。但灯座底部……似乎比寻常灯座厚些。
柳念薇拿起油灯,掂了掂,又看了看灯座底部——有细微的拼接痕迹。
“三哥,掰开它。”
柳彦昭接过油灯,双手用力一拧——“咔哒”一声,灯座竟从中间分开!里面是空的,塞满了金叶子!粗略一数,至少价值一百两黄金!
“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杨正清看向面如死灰的黑三。
铁证如山。黑三终于崩溃,招认是康王府管家找到他,预付一百两黄金,要他“做掉”柳彦卿。事成后,另一半酬金藏于灯座,他本打算今夜取钱,明早出城。
“康王还让你做过什么?”杨正清追问。
“还、还让我盯过裕民号的钱庄,找机会放火……但没成。还有,让我查过慕容将军的弟弟在国子监的行踪,好像……想绑了要挟慕容将军……”
一条条供出,触目惊心。
柳念薇袖中的手,冰凉。
【不止是想杀大哥……还想动二哥的生意,动三嫂的软肋。康王,你是要把柳家,连根拔起啊。】
“杨大人,”她转身,声音平静得可怕,“人证物证俱在,可否……进宫面圣了?”
杨正清深吸一口气:“自然。此案牵扯亲王,本官无权独断。需即刻面圣,请陛下圣裁。”
一个时辰后,养心殿。
景和帝看着跪了满地的杨正清、柳彦昭、柳念薇,以及那厚厚一摞证词、物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康王……好,很好。”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刺杀朝廷大员,勾结江湖匪类,窥伺边关将领家眷,意图破坏朝廷钱庄……朕的好王叔,你是要把朕的江山,搅个天翻地覆啊!”
“陛下息怒!”杨正清伏地。
“息怒?”景和帝冷笑,“你让朕如何息怒?!传旨:康王德行有亏,行为不端,着革去亲王爵位,降为郡王,禁足府中,无旨不得出。其府中一应人等,交有司严审。涉案人等,按律严惩,绝不姑息!”
“陛下圣明!”
圣旨下达,京城震动。
显赫一时的康王,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虽然保住了性命和郡王爵位,但权势尽失,党羽星散。
而柳家,经此一役,声望更隆。柳彦卿“因公负伤”,陛下特赐宫中良药,加封太子少傅衔。柳彦昭“护兄有功”,赏黄金千两。柳念薇“机敏聪慧,协助破案”,太后特意召入宫中,赏了一对南海明珠。
看似大获全胜。
但只有柳家人自己知道,这场胜利,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大哥重伤未愈,大嫂受了惊吓,动了胎气,如今卧床保胎。二哥的“澄明坊”虽无恙,但康王虽倒,其残余势力仍在,生意场上暗箭难防。三哥和三嫂,一个镇北一个镇西,本就聚少离多,如今又多了“康王余孽”这层隐患……
腊月二十,柳彦卿能下床了。他坐在院中晒太阳,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明。
“念薇,”他轻声道,“这次,多谢你。”
“大哥说的什么话。”柳念薇给他披上毯子,“咱们是一家人。”
“是一家人,才更要说谢。”柳彦卿看着她,“若不是你机警,找到黑三,拿到铁证,康王未必能倒。他若不倒,柳家往后,永无宁日。”
柳念薇沉默片刻,低声道:“大哥,康王虽倒,但根未除。他在朝经营几十年,门生故旧遍布。这次咱们赢在明处,下次……他们可能就更隐蔽了。”
“我知道。”柳彦卿望向皇宫方向,“所以,吏治整顿,不能停。只有把朝堂清理干净,把蛀虫挖出来,柳家,还有大周,才能真正安稳。”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忧色:“只是……我担心你。这次你锋芒太露,康王余党,怕是要记恨上你。”
柳念薇笑了,笑容里却无多少暖意:“他们恨我,不是一天两天了。从我被封郡主,从三哥封侯,从二哥的玻璃赚大钱,从大哥你整顿吏治……他们早就恨上了。既然如此,不如让他们恨得更彻底些。”
她站起身,望着院中那株已冒出新芽的葡萄藤。
“大哥,你知道吗?在边关,有一种草,叫‘骆驼刺’。它长在戈壁里,根能扎十几丈深,任凭风沙吹,烈日晒,它自岿然不动。因为它知道,只有把根扎深,才能活下去。”
她转身,看着柳彦卿,眼神坚定:“咱们柳家,也要做骆驼刺。不惹事,不怕事。谁来犯,就扎谁。扎得他们疼了,怕了,自然就退了。”
柳彦卿怔怔看着妹妹,忽然觉得,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小丫头,真的长大了。
长得比他还高,比他还坚韧。
长得……能扛起这个家了。
风吹过,葡萄藤的新芽在风中轻颤。
而更远的地方,一双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这座侯府。
盯着那个,让他们一败涂地的少女。
仇恨的种子已埋下。
只等时机,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