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楼的雅间里，茶香氤氲，却掩不住那股剑拔弩张的气氛。
四大钱庄的东家——宝通号的赵东来、万利钱庄的钱四海、兴盛银楼的孙掌柜、还有隆昌票号的周老板，分坐四方。柳彦博坐在下首，面前一杯茶已经凉透了。
“柳二公子，”最先开口的是宝通号的赵东来，五十多岁，留着山羊须，声音慢条斯理，“你那‘裕民号’开张一个月，动静不小啊。”
柳彦博拱手：“小本买卖，让诸位前辈见笑了。”
“小本买卖？”万利钱庄的钱四海嗤笑，“一个月吸储五千两，这叫小本？柳二公子，你这‘便民储蓄’，月息三厘，坏了行规啊。”
行规。
这两个字压下来，重如千钧。
大周的钱庄业，默认的规矩是：大户存款给息，小户存款不给息，甚至收保管费。而裕民号打破了这条规矩——一两银子就给息，这让其他钱庄还怎么做生意？
“钱老板言重了。”柳彦博不卑不亢，“裕民号做的是小本生意，面向的是平民百姓。与诸位前辈服务的大客户，并不冲突。”
“不冲突？”兴盛银楼的孙掌柜冷笑，“我铺子里原本有三个老主顾，这个月都把零散银子转去你那儿了！柳二公子，你这是要断我们的财路啊！”
“孙掌柜，”柳彦博抬眼，“那三位老主顾，在您那儿存了多少钱？”
“每人……大约二三十两散银。”
“那他们在您那儿，有利息吗？”
孙掌柜噎住了。
当然没有。谁会为二三十两散银付利息？
“所以他们转去我那儿，是因为我给了他们应得的。”柳彦博淡淡道，“孙掌柜若是也能给，他们自然不会走。”
“你！”孙掌柜气得胡子直抖。
一直没说话的隆昌票号周老板，忽然开口：“柳二公子，明人不说暗话。你这种玩法，长久不了。月息三厘，你收来的存款，拿什么去赚？难不成真做慈善？”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
所有人都看向柳彦博。
柳彦博端起凉茶，抿了一口，才道：“周老板说得对，光靠存款利息差额，确实难以为继。所以裕民号推出了‘分期借款’和‘互助金’，用放贷的收益来补。”
“放贷？”赵东来眯起眼，“你放给谁？”
“给需要本钱的小商户、手工业者。”
“他们还得起吗？”钱四海追问，“这些人穷得叮当响，万一跑路了，你找谁去？”
“所以要有抵押，有担保，有严格的审核。”柳彦博道，“裕民号每一笔放贷，都经过实地考察、多方核实。到目前为止，放出去的二十笔贷款，无一违约。”
雅间里安静了一瞬。
四大东家交换了一下眼神。
他们原以为柳彦博是年轻气盛，赔本赚吆喝，没想到……他居然真有一套完整的运作模式！
“就算你能赚钱，”赵东来缓缓道，“但你这种做法，动了整个行业的根基。今天你给三厘，明天就有人给四厘，后天给五厘……到最后，大家都没得赚。”
“那就一起改变。”柳彦博直视他，“赵老板，您不觉得，现在的钱庄业太……高高在上了吗？只服务富人，忽视平民。可平民的钱，聚少成多，也是一片汪洋大海。”
“那是泥潭！”钱四海拍桌子，“那些穷鬼，今天存明天取，麻烦得要死！我们伺候不起！”
“所以裕民号来做。”柳彦博寸步不让，“诸位前辈继续服务大客户，我做小客户。井水不犯河水。”
“不可能！”孙掌柜站起身，“柳彦博，我今天把话撂这儿——要么你改了‘便民储蓄’的规矩，把月息降到一厘，要么……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赤裸裸的威胁。
柳彦博脸色沉了下来。
“孙掌柜的意思是……”
“意思就是，你若执迷不悟，我们四家联手，一个月内，让你的裕民号开不下去！”钱四海接口，“我们有的是办法——储户挤兑、谣言中伤、甚至……官府那边，我们也不是没人！”
柳彦博的手在桌下握成了拳。
他知道这些人说得出做得到。四大钱庄在京城经营几十年，关系盘根错节。真要想整垮裕民号，并非难事。
但他不能退。
退了，对不起那些信任他的百姓，更对不起妹妹的一番心血。
“既然如此，”他站起身，“那诸位前辈，就请便吧。”
说完，拂袖而去。
回到裕民号，柳彦博立刻召集所有伙计，严阵以待。
果然，第二天，麻烦就来了。
先是有人在裕民号门口撒纸钱，喊着“骗子钱庄，存钱不给取”；接着是几个地痞流氓在附近转悠，吓得储户不敢进门；最狠的是，宝通号和万利钱庄突然提高大额存款的利息——月息从五厘涨到七厘，明显是针对裕民号的大户储户。
短短三天，裕民号的存款被取走了八百两。虽然还不至于伤筋动骨，但势头不妙。
柳彦博急得上火，嘴角起了泡。
柳念薇来看他时，他正对着一堆账本发愁。
“二哥，喝茶。”柳念薇踮脚递上一杯菊花茶，“降降火。”
柳彦博叹气：“念薇，二哥可能……撑不住了。”
“为什么撑不住？”
“四大钱庄联手打压，储户流失，谣言四起……”柳彦博苦笑，“他们说得对，我这个玩法，动了太多人的奶酪。”
柳念薇爬上他对面的椅子，托着腮：“二哥，你觉得裕民号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是……利息？”
“不是。”柳念薇摇头，“是‘便利’和‘信任’。老百姓来咱们这儿存钱，是因为一两银子也能存，随时能取，还有利息拿。他们信任咱们，是因为咱们说到做到——说三厘，就三厘，一分不少。”
她顿了顿：“而现在四大钱庄对付咱们的手段，恰恰暴露了他们的弱点。”
“什么弱点？”
“他们‘傲慢’。”柳念薇眼睛亮晶晶的，“他们看不起小储户，觉得麻烦，觉得不值得。所以他们只会用提高利息吸引大客户，用肮脏手段打压竞争对手。但他们忘了——大周的根基，是千千万万的平民百姓。”
柳彦博若有所思。
“所以咱们要做的，不是跟他们硬碰硬，而是……把根基扎得更深。”柳念薇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二哥，你看这个。”
纸上画着一个奇怪的装置——一个大木箱，正面有个小窗口，窗口下连着一条管道，管道末端是个漏斗状的出口。
“这是什么？”
“这叫‘自动存取款机’。”柳念薇指着图，“储户来存钱，把钱从小窗口放进去，钱顺着管道滑进底下的保险箱。取钱时，伙计从后面打开箱子，数好钱，再从窗口递出去。”
柳彦博不解：“这跟现在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快，而且安全。”柳念薇解释，“现在存钱取钱，要排队，要伙计点验，效率低。用这个装置，储户不用跟伙计直接接触，钱从窗口进，从窗口出，减少了出错和纠纷的可能。”
她继续道：“咱们可以在裕民号门口摆上三四台这样的机器，专门办理一两以下的小额存取。储户来了，自助操作，省时省力。而咱们的伙计，可以腾出手来，专心服务大客户和办理借款业务。”
柳彦博眼睛渐渐亮了。
“还有，”柳念薇又掏出一张纸，“咱们可以推出‘积分制’——存一两银子，得一个积分。积满十个积分，可以换一包盐；积满五十个积分，可以换一匹布。这样一来，储户存的不仅是钱，还能换生活用品，积极性会更高。”
“可这些东西的成本……”
“成本很低。”柳念薇笑道，“二哥别忘了，咱们自己有商队，盐、布这些货物，进货价本来就低。而且，咱们可以用‘积分’跟其他商家合作——比如王记杂货铺，在他家买东西可以用裕民号的积分抵扣，咱们定期跟王记结算。这样，咱们不用囤货，还能扩大影响力。”
柳彦博听得热血沸腾。
这哪里是做生意？这简直是建立一个生态！
“但四大钱庄那边……”
“他们越打压，咱们就越要高调。”柳念薇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二哥，咱们可以办个‘开张满月庆典’——就在裕民号门口搭台子，请戏班子唱戏，免费发糖发点心。再请几个受益于‘互助金’的百姓上台讲话，讲讲裕民号怎么帮了他们。”
她掰着手指：“张木匠可以说说他的新铺子，李寡妇可以说说她儿子上学的事。要让全京城的老百姓都知道，裕民号不光是钱庄，更是他们的‘自己人’。”
“可这样会不会太张扬？”柳彦博担心，“四大钱庄会不会更恼火？”
“就是要让他们恼火。”柳念薇冷笑，“他们越恼火，就越会露出破绽。而且……”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二哥，你觉得陛下会喜欢看到，京城的钱庄业被几个老家伙垄断吗？”
柳彦博心头一跳。
“陛下最近正在推行新政，鼓励商贸，抑制豪强。四大钱庄联手打压新入行者，这本身就是在对抗朝廷的政令。”柳念薇道，“咱们把动静闹大，闹到陛下耳朵里。到时候，该担心的就不是咱们了。”
柳彦博恍然大悟。
妹妹这是要……借势！
借皇帝的势，破同行的局！
“好！”他拍案而起，“就这么办！”
五月初五，端午。
裕民号门口搭起了高高的戏台，请的是京城最有名的“春华班”。台上唱着《白蛇传》，台下免费分发粽子、艾草、雄黄酒。更引人注目的是，台子两侧立着四台崭新的“自助存取款机”，几个伙计在旁边讲解示范。
张木匠和李寡妇真的上台讲了话。朴实的话语，真挚的感激，让台下不少人都红了眼眶。
庆典办得热闹非凡，整条西市人山人海。
而四大钱庄的东家，在对面茶楼的雅间里，脸色铁青。
“这个柳彦博……是铁了心要跟咱们作对！”钱四海咬牙切齿。
“不止是他。”赵东来盯着台下那个被众人簇拥的小小身影——柳念薇正给一个孩子发糖，笑容甜美，“他那个妹妹，福星郡主，才是真正的幕后推手。”
“那怎么办？”孙掌柜急道，“照这个势头，不出三个月，咱们的小额储户会被他吸干！”
周老板沉默许久，忽然道：“我记得……裕民号收的存款，大部分都放贷出去了吧？”
“对，据说放了快三千两。”
“那如果……”周老板眼中闪过阴冷，“如果这些贷款，突然集中出现‘坏账’呢？”
雅间里安静了一瞬。
“你的意思是……”
“找几个人，去裕民号借款，借了就消失。”周老板缓缓道，“不需要多，三五笔，每笔五十两，就够柳彦博喝一壶的。到时候储户听说裕民号放贷收不回来，必然恐慌挤兑。咱们再趁机放出风声，说裕民号要倒闭……”
钱四海眼睛亮了：“好计！我这就去安排！”
赵东来却皱眉：“可这样做，风险太大。万一被查出是我们指使……”
“查不出的。”周老板冷笑，“我认识几个江湖人，办事干净利落。再说了，就算查出来又如何？柳家再显赫，还能把手伸到江湖上去？”
四人又密议了一阵，各自散去。
他们不知道的是，对面裕民号二楼，柳念薇正凭窗而立，将茶楼雅间里几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要动手了啊。】她心里冷笑，【果然沉不住气了。】
她转身下楼，找到正在招待客人的柳彦博。
“二哥，”她扯了扯兄长的衣袖，“这几天如果有人来借大额贷款，超过三十两的，一定要格外仔细审核。尤其是……要查清楚他们的真实住址和营生。”
柳彦博一愣：“怎么？”
“有人可能要给咱们下套了。”柳念薇压低声音，“记住，所有借款，必须要有两个以上的本地保人，而且要保人亲自到场签字画押。最好……再让保人押上地契或房契。”
柳彦博脸色凝重：“你是说……”
“防人之心不可无。”柳念薇眨眨眼，“咱们要让他们知道——裕民号的钱，不是那么好骗的。”
窗外，戏台上白娘子正唱到“水漫金山”。
锣鼓铿锵，唱腔悠扬。
而台下的暗战，已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