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
京城的朱雀大街上,早已是人的海洋、灯的世界。从皇城到外城,十里长街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莲花灯、兔子灯、走马灯、宫灯、纱灯……烛光透过五彩的灯纸,将整条街映得如梦似幻。空气中飘着糖葫芦的甜香、炸元宵的油香、还有人群挤在一起暖烘烘的人气儿。
柳念薇被奶娘抱着,骑在柳彦博的肩膀上,才能勉强看到前面的景象。她今天穿了一身大红的袄裙,领口袖口镶着雪白的兔毛,头上扎了两个小揪揪,各系了一串小金铃铛,一动就叮咚作响,活脱脱一个年画娃娃。
沈氏和柳彦卿走在旁边,一家四口难得一起出来逛灯会。柳承业和柳彦昭都还在衙门处理南山剿匪的善后事宜,要晚些才能来。
“念薇,看那个!”柳彦博指着远处一盏巨大的走马灯,灯上绘着“八仙过海”,随着灯转动,八个神仙仿佛真的在腾云驾雾。
“好看!”柳念薇拍手,小铃铛叮铃铃地响。
【工艺还是粗糙了点。】她心里却在想,【转轴不够润滑,画面衔接有卡顿。要是用二哥船厂那些精铁轴承,再改进一下传动结构……】
这心声飘进柳彦博和柳彦卿耳中,兄弟俩相视苦笑。妹妹这脑子,连逛灯会都能琢磨出改进工艺来。
“让一让!让一让!”
几个半大孩子举着糖人、风车,嬉笑着从人群中挤过。柳彦博怕妹妹被撞到,侧身避让,肩膀上的柳念薇身子一晃,小手下意识地抓紧了二哥的头发。
“哎哟,小祖宗,轻点。”柳彦博龇牙。
“对不起二哥。”柳念薇松开手,目光却被那几个跑远的孩子吸引了。不,准确地说,是被其中一个孩子吸引。
那是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袄子,在花花绿绿的人群中毫不起眼。但柳念薇注意到,他跑过几个衣着光鲜的妇人身边时,手似乎“不经意”地在其中一个妇人的腰间碰了一下。
动作快得像错觉。若不是柳念薇前世受过专业训练,对这类“小动作”格外敏感,根本不会注意。
等她再想细看,那孩子已经跑远了,消失在人群中。
“二哥,”柳念薇俯身,凑到柳彦博耳边,“刚才那几个孩子里,有个穿灰袄子的,你看见了吗?”
“灰袄子?”柳彦博回想,“好像有,怎么了?”
“我觉得……他可能是个小偷。”
“小偷?”柳彦博一愣,“不能吧,还是个孩子……”
“孩子才不容易被怀疑。”柳念薇低声说,“而且手法很老练,应该不是第一次了。二哥,你让跟着的护卫注意一下,要是再看见他,盯着点。”
柳彦博将信将疑,但还是朝跟在后面的两个护卫打了个手势。护卫会意,分散开,隐入人群。
一家人继续往前走。灯会越来越热闹,有猜灯谜的,有演皮影戏的,有卖各色小吃的。柳念薇的注意力却不再在灯上,她的小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人群中扫来扫去。
果然,没过多久,她又看到了那个灰袄男孩。
这次男孩没跑,而是慢悠悠地在一个卖泥人的摊子前晃悠,眼睛却盯着旁边一个正在猜灯谜的年轻书生。那书生穿一件半新的青布长衫,正仰头看着一盏灯上的谜面苦思,腰间的荷包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
男孩慢慢靠近,假装也被灯谜吸引,仰头看着。一只手却悄无声息地伸向书生的荷包。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荷包时——
“哎呀!”
一声清脆的童音响起。柳念薇“不小心”从柳彦博肩头滑了一下,小手慌乱中抓住了旁边一个妇人的衣袖。那妇人一惊,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正好撞到了那个书生。
书生一个趔趄,荷包甩到一边。男孩的手捞了个空。
“对不起对不起!”柳念薇连忙道歉,小脸憋得通红,像是真的吓着了。
“没事没事。”书生捡起荷包,拍拍灰,又对那妇人点点头,继续看灯谜去了。
男孩狠狠瞪了柳念薇一眼,转身钻进人群。
“他走了。”柳彦博低声道。
“没走远。”柳念薇说,“二哥,你看那边。”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男孩并没有离开,而是走到不远处一个卖糖炒栗子的摊子后,和一个蹲在地上的中年汉子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那汉子抬起头,朝柳念薇这边看了一眼——眼神阴沉,像淬了毒的刀子。
“他们有同伙。”柳念薇心下了然,“而且盯上我们了。”
“为什么?”
“因为我坏了他们的好事。”柳念薇很冷静,“这种小偷团伙,最记仇。二哥,咱们得小心点,别被他们盯上。”
柳彦博脸色凝重起来。他朝暗处的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会意,悄悄向那中年汉子的方向移动。
但中年汉子和男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迅速分开,混入人群,转眼就不见了。
“跑了。”柳彦博皱眉。
“没关系。”柳念薇倒是不急,“他们还会再下手的。这种日子,是他们‘干活’的好时候。”
果然,接下来的半个时辰,柳念薇又陆陆续续看到了几起偷窃——有的是孩子下手,有的是妇人动手,甚至有个老头假装摔倒,趁机摸走了一个商人的钱袋。手法各异,但都很熟练,显然是同一伙人。
而且,柳念薇注意到,这些人得手后,都会往同一个方向去——灯会边缘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
“他们的窝点可能在那里。”柳念薇对柳彦博说,“二哥,报官吧。”
“报官?”柳彦博犹豫,“无凭无据,官府不会管的。而且今天是上元节,官府也忙……”
“那就我们自己来。”柳念薇眼中闪过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锐利,“二哥,你信不信我?”
柳彦博看着妹妹亮晶晶的眼睛,重重点头:“信!”
“好。”柳念薇凑到他耳边,如此这般说了一番。
计划其实很简单:引蛇出洞,人赃并获。
柳彦博找来一个护卫,让他换上普通的绸缎衣服,腰上挂一个鼓鼓囊囊、一看就很有料的荷包,在灯会最热闹的地方晃悠。柳念薇则被另一个护卫抱着,躲在暗处观察。
果然,不到一刻钟,那个灰袄男孩就盯上了这个“肥羊”。他像条泥鳅一样挤过人群,靠近护卫,小手闪电般探向荷包——
“抓住他!”
早就埋伏在附近的另两个护卫扑上去,一把扭住男孩的手腕!荷包“啪”地掉在地上,散出几枚铜钱——里头根本没多少银子,就是个诱饵。
“干什么?你们干什么?”男孩挣扎尖叫,“抢劫啊!有人抢小孩啊!”
周围人群被惊动,纷纷围拢过来。
“怎么回事?”
“这谁家孩子?”
“好像是抓小偷……”
男孩趁机哭喊:“我不是小偷!他们是坏人!想抓我去卖!”
人群中顿时议论纷纷。有人信了男孩的话,对护卫指指点点。
就在这时,柳念薇从护卫怀里下来,走到人群前,用稚嫩但清晰的声音说:“他不是小偷?那这个是什么?”
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小小的、锋利的刀片——那是男孩刚才在挣扎时,悄悄从袖口滑落,想用来割断护卫衣袖逃跑的工具。
“这是……”有眼尖的认出来,“剃刀片?小孩怎么会有这个?”
“因为他用这个割荷包。”柳念薇举起刀片,上面还沾着一点新鲜的丝线纤维,“你们看,这线头,和这位叔叔荷包上被割开的口子,是不是一样的?”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护卫腰间的荷包——果然,荷包侧面有一道整齐的割口,露出里面的铜钱。
“真是小偷!”
“这么小就偷东西!”
“该打!”
舆论瞬间反转。男孩脸色煞白,还想狡辩,柳彦博已经带着顺天府的衙役赶到了——他刚才趁乱让人去报了官。
“怎么回事?”为首的捕头问。
柳念薇上前,条理清晰地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还指了指那条小巷的方向:“他们的同伙可能就在那边,大人可以去看看。”
捕头将信将疑,但还是带人去了小巷。不一会儿,押回来七八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正是柳念薇之前留意到的那些可疑人物。从小巷里搜出来的赃物堆了一地:钱袋、玉佩、金簪、甚至还有几本账册。
“好家伙!”捕头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个贼窝啊!多谢小……小姑娘?”他这才注意到,报信的是个还没他腿高的小娃娃。
“她是我妹妹,福星郡主。”柳彦博适时亮出身份。
捕头连忙行礼:“原来是郡主!恕小的眼拙!”
“大人不必多礼。”柳念薇摆摆手,指着那个灰袄男孩,“这个孩子……年纪还小,若是能改过自新……”
男孩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
“但偷窃是罪,不能不罚。”柳念薇话锋一转,“大人可按律处置,只是……可否问问他们,为何要做这行当?若是生活所迫,或许可给条生路。”
捕头点头:“郡主仁心。小的会仔细审问。”
事情处理完,人群散去。柳彦博抱着妹妹,心有余悸:“念薇,你今天可真是……太大胆了。万一他们狗急跳墙伤着你……”
“不会的。”柳念薇搂着他的脖子,“我有二哥保护嘛。”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想另一件事。刚才搜查赃物时,她瞥见那几本账册中,有一本的封皮上,有个模糊的印记。
像是……一条盘绕的蛇。
康王余党的标记?会这么巧吗?
一个小偷团伙,怎么会和康王扯上关系?
“念薇,想什么呢?”柳彦卿走过来,递给她一串刚买的糖葫芦。
“没什么。”柳念薇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小口,酸甜的滋味在嘴里化开。她压下心中的疑虑,露出天真的笑容:“大哥,糖葫芦真好吃。”
也许……只是巧合吧。
灯会继续,欢声笑语依旧。但柳念薇总觉得,那片阴影,从未真正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