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柏被悄悄引至侯府一处僻静的小花厅。他今日未着官服,只一身半旧的青色直裰,神色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和一丝决绝,与之前在文会上高谈阔论、义正辞严的模样判若两人。
柳念薇亲自在花厅等候,沈氏不放心,陪在一旁,柳彦博则隐在屏风后。
“下官宋文柏,见过郡主,见过夫人。”宋文柏躬身行礼,姿态放得很低。
“宋司业不必多礼,请坐。”柳念薇示意上茶,开门见山,“司业帖中所言‘关乎家兄清白’,不知是何要事?”
宋文柏没有碰茶盏,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低声道:“郡主,夫人,周祭酒弹劾柳御史的奏折……其中关于‘结党书信’与‘文章雷同’的证据,是伪造的。”
虽然早有猜测,但听到这位周崇礼的亲信、国子监司业亲口说出,沈氏和屏风后的柳彦博仍是一震。
“宋司业何以如此肯定?”柳念薇神色不变,平静问道。
“因为……其中两封所谓柳御史与陈探花的‘密信’,是下官……亲眼看见周祭酒的门生,模仿柳御史和陈探花的笔迹伪造的!”宋文柏脸上露出痛苦和羞愧之色,“他们找了专精此道的‘秀才’,关在国子监后的一处小院,日夜摹写。下官那日偶然路过,听见里面议论,心中生疑,后来寻机窥见……那伪造的书信,内容也是断章取义,从柳御史与陈探花平日诗文往来中信手拈来,重新拼凑,再添上些似是而非的议论朝政之语……”
“至于那文章比对,”宋文柏继续道,“更是牵强附会。柳御史那篇习作,是多年前为准备会试所写,曾在几个同年小范围传阅过,并非秘密。陈探花是否看过,不得而知,但科举文章破题,本就讲究堂堂正正,路数有限,有相似何足为奇?周祭酒等人不过是刻意挑选角度,夸大其词,蒙蔽不懂文章之人罢了!”
“宋司业既然早知此事,为何当时不制止?为何到现在才说?”柳念薇追问,目光清澈,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宋文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才颓然道:“下官……下官有愧!周祭酒是在下座师,一向对下官有提携之恩。且此事……背后似有更大人物示意,周祭酒也是身不由己。下官人微言轻,又恐祸及自身与家人,故一直隐忍不言。然而,眼看柳御史蒙此不白之冤,清名将毁,下官……下官实在于心难安!柳御史为人,下官是知道的,绝非结党营私、泄露科场之人!更兼……”他看了柳念薇一眼,“郡主仁厚,开设学馆,导人向善,下官……下官的女儿,亦在其中,受益良多。思前想后,若再沉默,与助纣为虐何异?故而今日冒险前来,将此隐情和盘托出!”
原来如此!既有对师门压力与自身安危的畏惧,也有良心未泯的挣扎,更有女儿在柳念薇学馆的这层渊源,最终促使他选择了站出来。
“宋司业今日能来,足见高义。”柳念薇语气缓和了些,“只是,空口无凭。司业可有实证,能证明那些书信是伪造?能指认伪造之人?”
宋文柏咬牙道:“有!下官暗中留意,那伪造书信的‘秀才’,姓吴,混号‘吴妙手’,就住在东城榆钱胡同第三家。此人嗜赌,伪造书信后,周祭酒的门生似乎未付足酬劳,他酒后曾向人抱怨,说‘国子监的活计不好做,钱少事多’,下官曾亲耳听闻。另外,下官记得,那两封伪造书信用的纸张,是特制的‘仿宣’,纸边有极淡的靛蓝色杂纹,与寻常宣纸不同,应是来自‘墨韵斋’。郡主可派人暗中查访吴妙手和墨韵斋,或有所获。”
“至于人证,”宋文柏道,“除了下官,当时在国子监后小院伺候茶水的两个老仆,或许也看见听见些什么,他们一个姓赵,一个姓钱,都是老实人,或许可用钱财打动,或设法保全其家人,让他们开口。”
线索很具体!柳彦博在屏风后听得精神大振。
“另外,”宋文柏似乎想起什么,又道,“下官还听闻,周祭酒此次出面,似是因……其子周允,在户部浙江清吏司任主事,而浙江司郎中钱有禄,似乎掌握着周允一些……不甚妥当的账目往来。下官也是偶然听得只言片语,未知真假,但或可从此处着手。”
户部浙江司!钱有禄!这与大哥正在查的扬州盐案直接关联!柳念薇心中豁然开朗。果然,这一切的根源,都在扬州,在胡庸、钱有禄这条线上!周崇礼是被抓住了儿子的把柄,不得不沦为打手!
“宋司业今日所言,对我柳家至关重要。”柳念薇郑重道,“司业放心,今日之事,绝不会从我们口中泄露出去,牵连司业。也请司业回去后,一切如常,切勿露出破绽。若有人问起,只说来探望小女学业即可。”
“多谢郡主体谅!”宋文柏松了口气,又有些不安,“只是,即便证明书信是伪造,文章比对是牵强,对方恐怕还有后手,比如咬死柳御史与商贾往来过密……”
“这一点,我们自有分寸。”柳念薇道,“司业先请回吧,路上小心。”
送走宋文柏,柳彦博立刻从屏风后转出,兴奋道:“太好了!有了这些线索,我们就能反击了!我立刻派人去抓那个吴妙手,查墨韵斋!”
“不,二哥,不能明着抓人。”柳念薇摇头,“对方既然敢伪造证据,必然也防备着被揭穿。那个吴妙手,说不定已经被人控制或灭口了。墨韵斋的线索,也可能被清理。我们要用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
“将计就计,打草惊蛇。”柳念薇眼中闪过锐光,“二哥,你立刻去找都察院左都御史或冯御史,将宋文柏提供的线索,以‘匿名举报’的方式,悄悄递给他们。注意,不要提宋文柏的名字,只说是‘有心人’提供。都察院自有擅长查案的老吏,他们知道该怎么做,既能核实线索,又不惊动太大。”
“同时,”她看向母亲,“娘,您设法递帖子给安宁郡主,不,直接给端亲王妃,就说我近日得了几盆稀罕的菊花,想请王妃和郡主过府赏花。端亲王是宗室长辈,向来持重,不参与争斗,但地位超然。我们只需在赏花时,‘不经意’地流露出对大哥蒙冤的忧虑,提一句‘听说弹劾的证据有些蹊跷’,再说说大哥平日为人如何清廉自守、一心为公。话不必多,点到即止。端亲王自然会有所耳闻,以他的身份,哪怕只是稍微表示一点疑虑,也能让很多人重新掂量。”
“而我们自己,”柳念薇最后道,“要立刻做两件事。第一,让爹爹再次上书,这次不再只是陈述,而是质疑——质疑证据来源是否合法,质疑周崇礼弹劾的动机是否纯粹,并正式提请三法司,要求当庭对质,允许我柳家自寻证人证物,以证清白!把水搅浑,把压力踢回给三法司和那些弹劾者!”
“第二,”她看向柳彦博,语气转冷,“动用我们在扬州的所有力量,不惜代价,用最快速度,将大哥在那边查到的、关于钱有禄和两淮盐政的核心证据,哪怕只是一部分,设法送一份副本回京!不需要完整,只要足够劲爆,能证明大哥离京是在办一件惊天大案!一旦这份证据在合适的时候抛出来,周崇礼的弹劾,立刻就会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一个阻挠办案、陷害忠良的阴谋!”
沈氏和柳彦博听得心潮澎湃,女儿(妹妹)的谋划,环环相扣,既有堂皇正大的阳谋(提请对质、借助宗室),又有犀利精准的暗手(匿名举报、获取扬州证据),更抓住了对方最致命的软肋(伪造证据、动机不纯)!
“我这就去办!”柳彦博摩拳擦掌。
“念薇,辛苦你了。”沈氏握着女儿的手,又是心疼又是骄傲。
“不辛苦。”柳念薇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是他们先动的手。我们只是,把真相扯出来,晒晒太阳。”
接下来的几天,京城表面波涛汹涌,暗地里更是激流涌动。
都察院接到“匿名举报”后,冯御史亲自安排心腹,不动声色地调查。果然在榆钱胡同找到了那个“吴妙手”,不过此人已在前夜“失足落井”,成了一具尸体。但冯御史的人还是从附近邻居和墨韵斋伙计口中,挖出了一些蛛丝马迹,证实此人确实擅长摹写,近期与国子监的人有过接触,购买过特制的“仿宣”。而死因,也颇为蹊跷。
柳承业再次上书,言辞恳切却锋芒毕露,直指弹劾证据疑点重重,要求公开审理,对质公堂。这份奏折在朝中引起不小反响,一些中间派官员也开始觉得,周崇礼这次弹劾,似乎太过“完美”,也太过“急切”。
端亲王妃果然带着安宁郡主来赏花了。在“不经意”的闲聊后,端亲王次日遇见周崇礼,淡淡地问了句:“周祭酒弹劾柳彦卿,证据确凿否?科场大事,可要慎之又慎啊。”轻飘飘一句话,让周崇礼额头冒汗。
而压力最大的,莫过于被推到前台的“人证”之一,今科探花陈子明。这个出身寒微、性格软弱的年轻人,在翰林院被孤立,在家中被族人埋怨,又不断有不明身份的人“提醒”他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早已不堪重负,几近崩溃。
就在这微妙的时刻,柳彦博通过商队特殊的渠道,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将柳彦卿从扬州送回的第一批核心证据副本,送到了柳念薇手中!
证据不多,只有三样:一份是两淮盐运使司小吏的供词,详细描述了钱有禄如何指使他们在“预提盐引”中做手脚,虚报数额,侵吞银两,并提及部分赃银流向了“户部某位堂官”(暗指胡庸)和“京中某位王爷”(暗指康王)。第二份,是几页被篡改过的盐引发放原始记录与最终上报账册的对比,篡改痕迹明显。第三份,则是一份扬州某钱庄的密账,显示有数笔来自盐商、数额巨大的“常例银”,定期汇入京城某个与钱有禄关系密切的商号。
铁证如山!虽然还不足以将胡庸和康王直接定罪,但钉死钱有禄,并狠狠撕开两淮盐政黑幕的一角,已然足够!
柳念薇看着这些证据,知道决战的时刻到了。
十一月廿八,三法司首次正式开庭,会审柳彦卿“结党、泄题”案。公堂之上,周崇礼及其门生、找来的几个“证人”气势汹汹。柳承业、柳彦博及柳家聘请的讼师据理力争,要求对质,质疑证据。双方唇枪舌剑,僵持不下。
就在庭审最激烈时,堂外忽然传来高声通传:“圣旨到——!”
所有人愕然,连忙跪接。
来宣旨的竟是皇帝身边最得力的高公公。他展开圣旨,朗声宣读:
“……都察院御史柳彦卿,奉密旨赴扬州查察盐政,克尽职守,已有确凿证据查明,户部浙江清吏司郎中钱有禄,勾结两淮盐运使司,舞弊营私,贪墨国帑,数额巨大,罪证确凿!着即锁拿钱有禄,押解进京,交三法司严审!扬州盐案,一应人犯,皆由柳彦卿会同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继续彻查,务求水落石出!”
圣旨念完,公堂之上一片死寂。
周崇礼脸色惨白,浑身发抖。他身边的几个“证人”更是面如土色。
高公公收起圣旨,看向周崇礼,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周祭酒,陛下让咱家问您,您弹劾柳御史‘结党、泄题’的证据,可都核实清楚了?与柳御史奉旨所查之扬州重案,可有干系?”
“扑通”一声,那位被找来指证柳彦卿“泄露考题”的副考官——也是周崇礼门生,直接瘫软在地,涕泪横流:“陛下饶命!是……是周祭酒逼迫下官作伪证!下官冤枉啊!”
“你……你血口喷人!”周崇礼嘶声喊道,但声音已然发虚。
就在这时,柳彦博在柳念薇的示意下,出列躬身,双手呈上一份厚厚的卷宗:“高公公,诸位大人,此为草民等人,近日收到的匿名举告,并自行查访所得。内有伪造书信之‘吴妙手’死因疑点、特制纸张来源、以及国子监相关人员与户部钱有禄往来之蛛丝马迹。草民以为,周祭酒弹劾家兄一案,恐与扬州盐案有所牵连,乃有人意图阻挠办案,构陷忠良!请公公与诸位大人明察!”
冯御史当即接过卷宗,与三法司主官快速翻阅,脸色越来越沉。
“周崇礼!”刑部尚书厉声喝道,“你还有何话说?!”
大势已去。在扬州铁案和京城伪证案的双重压力下,周崇礼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他瘫倒在地,老泪纵横,终于吐露实情:是户部侍郎胡庸,通过其子周允的把柄,胁迫他出面弹劾柳彦卿,伪造证据,意图阻挠扬州办案!胡庸许诺,事成之后,不仅保周允无事,还会助他更进一步。
至于那所谓的“文章雷同”和“结党书信”,全是子虚乌有,刻意罗织!
真相大白!
皇帝闻奏,勃然大怒。下旨:周崇礼革去一切官职功名,交由大理寺严审其诬陷、伪证之罪。其子周允,拿问查办。涉案的一干人犯,包括伪造书信者——虽死,其罪追究、作伪证的官员等,一律严惩不贷。
而对于户部侍郎胡庸,皇帝虽未立刻下旨逮捕——因直接证据尚需与扬州案并案,但当即下令,胡庸暂停职务,闭门思过,其家宅由禁军看守,许进不许出,一应文书往来,皆需查验。 这几乎已是软禁,只等扬州案最终证据链完善,便是雷霆一击。
至于柳彦卿,不仅嫌疑尽去,更因其在扬州办案有功,忠直敢为,擢升为都察院河南道掌道御史,接替因在此案中秉公办理、表现出色的冯远——冯远升任左副都御史。旨意特别嘉奖柳彦卿“临危受命,不避艰险,忠勤王事”,赏赐加倍。
一场突如其来的滔天巨浪,在柳念薇的抽丝剥茧、柳家上下齐心协力、以及皇帝早有布局之下,终以柳家大获全胜、政敌身败名裂而告终。
消息传开,朝野震动。柳家声望,如日中天。柳彦卿“铁面御史”之名,不胫而走。而那位在幕后冷静布局、一击定乾坤的“福星郡主”,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然而,柳念薇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她知道,扳倒一个胡庸,打垮一个周崇礼,只是斩断了对方伸出的几只触手。隐藏在更深处的康王府,以及那可能存在的、更庞大的利益网络,依然存在,并且因为此次挫败,恐怕会更加记恨,手段也会更加隐蔽和狠辣。
而且,她从二哥带回的扬州证据副本中,注意到一个之前忽略的细节:那份扬州钱庄的密账上,除了流向京城某商号的款项,还有几笔不大的、但很规律的支出,标注的用途是“西山香火”和“慈恩寺供奉”。
西山?慈恩寺?
柳念薇忽然想起,当初李姨娘被送去的家庙,就在西山。而慈恩寺……太后和宫中不少贵人,常去进香。
这几笔看似不起眼的“香火钱”,为何会出现在与盐案赃款有关的密账上?是普通的贿赂僧侣、打点关节,还是……另有深意?
她铺开纸笔,将“西山”、“慈恩寺”、“香火钱”、“盐案赃款”这几个词写在纸上,用线连起,眉头微蹙。
看来,这潭水底下,沉的石头,比她想象的还要多,还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