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三年,正月十五,上元夜。
京城花灯如昼,人流如织。吏部衙门却灯火稀疏,只余几位当值的书吏在廊下打盹。左侍郎廨房里,柳彦卿对着一摞待批的官员调任文书,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江淮新考成法”试行半年,成效初显。十八名庸官贪官被罢黜、调离,换上去的官员多是实干之辈。江淮税赋比去年同期增收三成,刑狱积案清理过半,民心稍安。可也因此,柳彦卿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弹劾他的奏本堆了尺高,罪名五花八门——“专权跋扈”、“结党营私”、“苛待同僚”,甚至还有说他“夜观天象,有不臣之心”的荒唐之言。陛下留中不发,但压力如影随形。
“大人,戌时三刻了,该回府了。”贴身长随平安提着灯笼进来,低声道,“今日上元,夫人和少夫人还等着您回去赏灯呢。”
柳彦卿看了眼窗外璀璨的灯火,合上文书:“走吧。”
马车从吏部侧门驶出,汇入熙攘的人流。车外是欢声笑语,车内是静谧的疲惫。柳彦卿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脑中却反复盘算着明日要呈给陛下的“吏治整顿下一步方略”。
马车行至相对僻静的梨花巷时,忽然猛地一颠,停下了。
“怎么了?”柳彦卿睁开眼。
“大人,车轴……好像卡住了。”车夫老赵的声音带着困惑。
柳彦卿蹙眉。这辆马车是工部特制,坚固耐用,怎会轻易卡住?
“平安,下去看看。”
平安应声下车。就在他掀开车帘的瞬间——
“咻!咻!咻!”
三支弩箭破空而来,直射车厢!平安反应极快,侧身闪避,两支箭擦着他衣襟钉入车厢壁,另一支射穿车帘,贴着柳彦卿耳畔飞过,“夺”的一声钉在对面厢壁上,箭尾兀自颤动!
“有刺客!保护大人!”平安厉喝,拔刀挡在车前。
几乎同时,巷子两侧屋顶跃下七八个黑衣人,手持钢刀,直扑马车!老赵抽出车底暗藏的短矛迎敌,但寡不敌众,瞬间被砍翻在地。
平安武艺不弱,以一敌三,刀光翻飞,竟一时不落下风。但黑衣人显然训练有素,配合默契,两人缠住平安,其余人直取车厢!
“大人快走!”平安嘶声喊道。
柳彦卿已掀开车帘。他不是文弱书生,幼时也随父亲习过武,虽不精,但自保尚可。眼见一刀劈来,他侧身滚出车厢,顺手抓起老赵掉落的短矛,格开另一刀。
“噗!”
刀锋划过他左臂,鲜血迸溅。剧痛让柳彦卿踉跄后退,背靠墙壁。黑衣人目露凶光,挥刀再砍——
千钧一发之际,巷口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贼子敢尔!”
一道身影如大鹏般从马背上跃起,凌空一刀劈下!那黑衣人举刀格挡,却连人带刀被劈成两半!血雨纷飞中,来人稳稳落地,玄甲红袍,正是柳彦昭!
他身后,二十名亲卫如狼似虎冲入巷中。这些是刚从朔方带回的百战老兵,杀人如割草,顷刻间便将剩余黑衣人砍翻在地,只留了两个活口。
“大哥!”柳彦昭扶住摇摇欲坠的柳彦卿,看到他手臂伤口,眼中杀意暴涨,“谁干的?!”
“不……不知。”柳彦卿脸色苍白,强撑着,“留活口……问……”
话未说完,昏了过去。
“大哥!”
永安侯府,一夜无眠。
柳彦卿左臂伤口深可见骨,失血过多,太医忙到后半夜才稳住伤势。沈氏哭晕过去两次,顾晚晴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守在床边,脸色比柳彦卿还白。柳承业面色铁青,在书房来回踱步。柳彦博从“澄明坊”匆匆赶回,衣袍上还沾着玻璃窑的灰。
柳念薇是最后知道的。她今日陪太后赏灯,回府已近子时,听到消息,手中暖炉“哐当”落地。
“大哥……在哪里?”
她冲进厢房时,太医刚包扎完伤口退下。柳彦卿昏睡着,脸色惨白,嘴唇干裂。顾晚晴正用湿帕子小心翼翼擦他额头的汗。
“大嫂……”柳念薇声音发颤。
“念薇,你来了。”顾晚晴抬头,眼圈红肿,却强扯出一丝笑,“太医说性命无碍,只是失血过多,要静养。”
柳念薇走到床边,看着大哥毫无血色的脸,袖中的手攥得指节发白。
【是谁……】她心里涌起冰冷的怒意,【吏治整顿动了太多人奶酪,可敢在京城、上元夜、刺杀朝廷正三品大员……这胆子,也太大了!】
“三哥呢?”她问。
“在审抓到的活口。”顾晚晴低声道,“爹和二哥也在。”
柳念薇转身就走。
地牢里,血腥气扑鼻。两个黑衣人被铁链吊着,已不成人形。柳彦昭坐在刑架前的太师椅上,面色冰冷如霜。柳承业和柳彦博站在一旁,眉头紧锁。
“招了?”柳念薇走进去,声音平静得可怕。
柳彦昭摇头:“嘴硬。只说是收钱办事,雇主蒙面,不知身份。银子是二百两黄金,预付一半,事成付另一半。接头地点在城西土地庙,时间三日前子时。”
“二百两黄金……买朝廷侍郎的命,倒是不贵。”柳念薇冷笑,走到刑架前,仔细打量那两个黑衣人。
虽是死士打扮,但细节处有破绽。一人虎口有厚茧,是常年握刀所致,但食指内侧也有薄茧——那是长期扣扳机留下的。另一人小腿绑腿的系法,是军中的手法,但打了死结,不像现役军人会犯的错。
“不是专业死士,是退伍的老兵,被重金收买。”柳念薇判断道,“而且……应该不是第一次干这种活了。他们身上有股味儿。”
“什么味儿?”
“庙里的香火味儿,混合着……劣质胭脂味儿。”柳念薇抽了抽鼻子,“很淡,但洗不掉。常去的地方,不是正经寺庙,是……姑子庵。”
柳彦昭眼中精光一闪:“京城姑子庵十七座,哪座香火最盛,又最不干净?”
柳彦博立刻道:“水月庵!在城西,明面上是尼姑庵,暗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皮肉生意。不少地痞混混、逃兵流寇,都爱去那里。”
“水月庵……”柳念薇沉吟,“离土地庙不远。三哥,立刻派人盯住水月庵,尤其是后门。查这三日,有哪些生面孔进出,特别是……带兵刃的。”
“好!”
“还有,”柳念薇看向那两个黑衣人,“他们不说,是因为家人被挟持了。查他们的来历,家人何在。若能救出家人,他们或许会开口。”
柳彦昭点头,立刻安排下去。
柳念薇走出地牢,夜风寒冽。她抬头看着漆黑的天幕,心中那股不安越来越浓。
【上元夜动手,选在梨花巷……那里离吏部近,却又相对僻静。刺客知道大哥回府的路线,知道马车样式,甚至知道车夫老赵是退伍老兵,有点功夫,所以先制造‘意外’停车,再突袭……】她脑中飞速推演,【这不是临时起意,是精心策划。幕后之人,对大哥的行踪、习惯,了如指掌。】
能做到这一点的,朝中不多。
康王?周延?还是……其他被动了利益的人?
不,不对。如果是他们,不会用这么粗糙的手法——雇退伍兵,在水月庵接头,留下这么多破绽。这更像是……故意留下线索,引他们去查?
柳念薇心中一凛。
“念薇,”柳彦博跟出来,低声道,“康王府那边,有动静。今日午后,康王府的管家,去了趟水月庵。”
“去做什么?”
“说是……给庵里捐香油钱,超度亡魂。”柳彦博冷笑,“可捐钱需要管家亲自去?还带了四个护卫?”
柳念薇眼神骤冷。
康王……他终于忍不住了。
不,或许不是忍不住,而是故意为之。刺杀是假,挑衅是真。他要告诉柳家:我能动你大哥一次,就能动第二次。你们查,查到最后,也动不了我分毫。
“二哥,”柳念薇缓缓道,“玻璃生意,康王是不是最近又来找麻烦了?”
柳彦博点头:“他想入股,我拒绝了。他让手下人在西市开了家‘玲珑阁’,也卖玻璃器,价格比咱们低三成。可那玻璃浑浊有泡,根本没法看。他在赔本赚吆喝,想挤垮咱们。”
“挤不垮的。”柳念薇淡淡道,“但这是个信号——他急了。大哥整顿吏治,动了他朝堂根基;三哥娶了慕容姐姐,军中人脉更广;你的玻璃生意日进斗金……柳家上升太快,他怕了。所以,他要敲打我们,让我们知道,京城,还是他说了算。”
“那咱们怎么办?”
“将计就计。”柳念薇眼中闪过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冷厉,“他留下线索,咱们就顺着查。查水月庵,查那些退伍兵,查黄金来源……把能查到的,全部查清。然后……”
她顿了顿:“报官。”
“报官?”柳彦博一愣,“顺天府尹是康王的人……”
“不报顺天府,报大理寺。”柳念薇道,“大理寺卿杨正清,是陛下钦点的‘铁面判官’,与康王素来不睦。而且,他女儿去年嫁给了李阁老的孙子,李阁老……是大哥在吏部最大的支持者之一。”
柳彦博恍然:“借刀杀人?”
“是依法办事。”柳念薇纠正,“咱们柳家,守法良民。大哥遇刺,自然要报官,求朝廷做主。至于查出来幕后主使是谁……那就不是咱们能控制的了。”
她望向康王府的方向,目光幽深。
“康王想玩阴的,咱们就陪他玩阴谋。看是他在暗处的爪子利,还是大周的王法硬。”
夜色更深了。
而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已在这上元夜的余烬中,悄然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