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四年,二月。
瀚海的春天来得迟,风中还带着冰碴子的寒意。朔方城的“军屯田”里,去年种下的苜蓿已返青,沙棘苗也蹿高了一截,在料峭春寒中倔强地挺立着。可城头上的气氛,却比天气更冷。
柳彦昭站在北门望楼,手里的千里镜扫过北方地平线。那里,本该是瀚海兀木儿部去年溃败后龟缩的牧场,如今却扬起了数道不同图案的狼头旗——不止兀木儿一家。
“将军,探马回报,确认了。”陈石头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除了兀木儿本部约八千骑,还有‘秃发’、‘赫连’、‘沮渠’三个中型部落,各出三到五千骑兵。联军总数,超过两万。他们……在‘黑水河’畔会盟了。”
黑水河,在朔方城西北二百里,是瀚海与西煌的界河之一。去年柳彦昭奔袭西煌车迟国补给线,就是在那里动的手。
“会盟理由?”柳彦昭声音平静。
“说是……要为车迟国主持公道,讨伐大周‘越境行凶’,并索要赔偿。秃发部的使者还扬言……”陈石头顿了顿,“要我们将朔方城‘让出来’,作为‘商路赔偿’,否则便联兵踏平朔方,血洗前耻。”
“踏平朔方?”副将王猛冷笑,“去年两万人都没踏平,今年就能?不过是找个由头,想来抢掠罢了!”
“不全是抢掠。”慕容华的声音响起。她一身轻甲,从楼梯走上来,脸色凝重,“我刚收到玉门关的密报。秃发、赫连、沮渠三部,去年秋天开始,就陆续有‘神秘商人’接触,用精铁、盐巴、茶叶,换取他们的战马和皮毛。而那些商人离开的方向……不是西煌,是东南。”
东南,是玉京的方向。
柳彦昭眼神一凛:“康王余党?”
“八九不离十。”慕容华点头,“他们用物资扶持这几个部落,撺掇他们与兀木儿联手,给朔方施压。目的恐怕不止是朔方城,更是想逼你在边境陷入泥潭,无暇顾及京城。朝堂上,有些人……坐不住了。”
柳彦昭握紧了千里镜。陛下年前的提醒,果然应验了。康王虽倒,其经营多年的势力网却未彻底清除。他们不敢在京城直接对柳家下手,便借瀚海这把刀。
“将军,打吧!”陈石头咬牙,“咱们朔方军如今有五千精锐,兵甲充足,粮草够支半年。加上火器营,未必怕他两万乌合之众!”
“不能硬打。”柳彦昭摇头,“敌军四部联军,看似势大,实则各怀鬼胎。兀木儿是报仇心切,秃发三部是受利驱使。若我们死守朔方,正中他们下怀——将我们牢牢钉在这里。一旦久攻不下,秃发三部抢不到东西,内部必生嫌隙。到时……”
他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便是我们的机会。”
“将军是想……等他们内讧?”
“不,”柳彦昭放下千里镜,“我们要帮他们‘内讧’得快一点。”
他转身下城:“传令,全军戒备,加固城防。火器营日夜轮值,将去年研制的‘轰天雷’(大型炸药包)和‘火箭’(绑火药筒的箭)全部备好。另外,从今日起,四门只开侧门,严格盘查出入。凡有商队携带超量铁器、盐茶出关者,一律扣下!”
“是!”
回到将军府,柳彦昭立刻给玉京写信。一封给父亲和大哥,详述边境局势及康王余党嫌疑,请他们朝中留意。另一封,则是给小妹的私信。
“念薇,朔方有变,四部联军两万,兵临黑水河。疑有京中势力插手,以资敌。敌众我寡,然其心不齐。兄欲分化瓦解,擒贼擒王,可有良策?”
五日后,柳念薇的回信到了。很厚。
“三哥见字如面。敌联军四部,当分而化之。其纽带无非‘利’与‘仇’。可从此二者入手。”
“策一,饵敌以利,移祸江东。 秃发、赫连、沮渠三部,既为利来,必惜士卒,惧损失。可散播流言,言‘京中贵人’(暗指康王余党)许兀木儿重夺朔方后,将独占商路之利,三部只能分些残羹冷炙。更可伪作‘神秘商人’信使,于三部中散布‘京中贵人’已与兀木儿密约,事成后,将助兀木儿吞并三部,统一瀚海。流言需真真假假,通过俘虏、商旅、乃至他们内部不满者之口传出。”
“策二,示敌以威,惩首警从。 联军初至,士气正盛,必先试探。可于其第一次攻城时,以‘轰天雷’、‘火箭’等新式火器迎头痛击,专打兀木儿本部。务求惨烈,震慑其余三部。同时,派死士趁夜潜入敌营,刺杀兀木儿麾下猛将,或焚其粮草。目标明确:只打兀木儿,对其余三部围而不歼,驱而不杀。令其知我兵锋之利,更知我‘冤有头债有主’。”
“策三,间敌以隙,拉打结合。 三部中,秃发部最强,赫连部与沮渠部有世仇。可密遣能言善辩之心腹,携重礼(如玻璃镜、丝绸)潜入秃发部,见其首领。言:‘大周无意与秃发为敌,若肯退兵,愿开边市,以平价售予盐铁茶叶,并助秃发成为瀚海东部之主。’ 对赫连、沮渠,则散播‘秃发已暗中受大周贿赂,即将反水’之谣言。令其互相猜忌,不敢尽力。”
“最后,擒贼擒王,斩首行动。 待其内乱生,联军士气涣散,可选精锐千人,携最强火器,由三哥或三嫂亲自率领,迂回奔袭,直捣兀木儿中军大帐!不求全歼,但求击溃其指挥,擒杀或重创兀木儿!兀木儿一倒,树倒猢狲散。届时,或招降,或驱逐,主动权在我。”
信末,柳念薇还附了一张详细的“心理战”流程图和几句“攻心”喊话的建议。
柳彦昭看完,长舒一口气,将信递给慕容华。
慕容华细细读完,眼中异彩连连:“念薇此计,深谙人心,更善借势。四策连环,攻心为上。若成,可保朔方无虞,更能重创兀木儿,震慑宵小。”
“只是执行起来,需极精妙。”柳彦昭沉吟,“散播流言、潜入敌营、密使谈判、乃至最后奔袭……每一步都不能错。”
“我来负责潜入和谈判。”慕容华毫不犹豫,“我对瀚海诸部了解不比你少,玉门关也曾与秃发部有过贸易。潜入刺杀,我比你在行。至于谈判……我父亲当年与秃发老首领有过一面之缘,或许可借这点旧情。”
“太危险!”柳彦昭断然拒绝。
“你在正面吸引敌军主力,更危险。”慕容华看着他,目光坚定,“柳彦昭,我是你妻子,更是大周的明威将军。守土卫国,我责无旁贷。何况,这是最快、代价最小的法子。你难道想看到朔方将士,与两万敌军血战城下,死伤枕藉吗?”
柳彦昭沉默。他知道妻子说得对。朔方军再强,面对两万骑兵的围攻,纵能守住,也必是惨胜。而京城那些暗处的敌人,正等着看朔方血流成河,柳家伤筋动骨。
“……好。”他握住慕容华的手,“但你必须答应我,事若不可为,立即撤回。你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我答应你。”
二月二十,瀚海四部联军,进抵朔方城北五十里,扎下连营。黑压压的帐篷漫山遍野,号角声昼夜不息,压力如山。
同日,朔方城内,数十名精通胡语、熟悉地形的“夜不收”悄然出城,携带“流言”和“礼物”,混入敌后。
一张无形的大网,在朔方城下,悄然张开。
而网中的猎物,还浑然不觉,正磨刀霍霍,做着瓜分朔方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