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棺炸裂的余震在山谷里滚了三滚,终于消弭于夜雾。
月光像被碾碎的银砂,落在那具干枯老妇尸身上,颈间半块玉圭泛着幽绿光泽——与青蝉耳后那枚淡青色胎记的轮廓,竟分毫不差。
青蝉跪坐在地,盲眼早不知何时复明,此刻却比盲时更显混沌。
她颤抖的指尖悬在尸体面容上方三寸,又像是被烫到般缩回,再伸,再缩,最终轻轻覆上那皱如橘皮的脸颊。“阿鸾小姐的脸……”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我十二岁入神宫时,替她描过眉,点过唇……可这张脸,这张脸……”泪水砸在尸身锁骨处,“是我三十岁那年生痘时,镜中映出的模样啊!”
童飞蹲下身,素白袖口拂过青蝉脊背。
她掌心带着常年习武的薄茧,按在对方肩窝时力度刚好,既不松垮也不过分束缚:“你不是祭品。”她声音轻得像山涧晨雾,却字字清晰,“你是钥匙——只是有人把钥匙铸成了锁。”青蝉猛地转头,眼底血丝缠着泪,童飞却不避不闪,任她攥住自己手腕,“锁能开,钥匙也能再用。”
刘甸站在五步外,玄氅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望着青蝉颤抖的背影,喉结动了动——三日前在第四棺翻出残简时,系统提示里“母体意识”的备注突然清晰了:原来不是什么上古神嗣,不过是个偷了王嗣皮囊的老巫妇,用活人的魂肉养自己的命。
他摸向腰间短刃,刀鞘上的云纹硌得掌心生疼,这才意识到自己指甲早掐进肉里。
“冯胜。”他突然开口,声音像淬了冰的铁。
“末将在。”冯胜从阴影里跨步而出,腰间沙盘还沾着未擦净的炭灰——方才他已带着玄甲卫将山谷四角用绊马索封死,此刻靴底还粘着半截被踩断的招魂幡。
“封锁现场。”刘甸抬手指向尸骸,“活物不许进,死物不许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散落在地的六棺残片,“把这些铜片全运到招魂台中央。”
冯胜的拇指在沙盘边缘叩了两下——这是确认指令的暗号。
他转身时,玄甲卫的甲叶声像一串急雨,眨眼间便将山谷围了个铁桶。
杨再兴不知何时站到了招魂台高处,银枪斜指地面,枪头“平冤”二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盯着老妇尸身,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
刘甸弯腰拾起半块铜片,指尖擦过上面模糊的祭文。
三天前他让戴宗挖开第四棺时,就发现那些铭文里藏着用尸油写的小字:“以童女魂补骨,以处子血养皮”。
此刻他捏着铜片走向早已架好的熔铁炉,炉中炭火正旺,映得他眉眼发红。
“陛下?”童飞起身,青蝉还攥着她衣角,“要烧了这些?”
“不是烧。”刘甸将铜片投入炉中,火星噼啪溅上他手背,“是熔了重铸。”他解下玄氅递给身后侍从,露出月白中衣,接过匠人递来的铁锤,“从前她们用名字杀人——”铁锤重重砸在另一块铜片上,脆响惊飞了林子里的夜枭,“今日我用沉默埋葬谎言。”
熔铁炉的热浪裹着铜臭涌来,刘甸汗湿的额发贴在额角,每敲一下,就有一块刻着“圣女”“天授”的铭文碎成渣。
当最后一块铜片化入铁水时,他取过模子,看铁水缓缓注入,冷却,成型——一方黑碑,碑面光滑如镜,只刻着北斗七星的阵纹。
“这碑叫‘无名冢’。”他用袖口擦了擦汗,对围过来的玄甲卫和匠人道,“替南疆记下百年未敢言之痛。”
杨再兴的银枪突然点地,枪杆撞出闷响:“末将愿带百人守碑,谁要动它半块砖,先过我枪尖!”
刘甸转头看他,见他眼角还沾着昨夜激战时的血渍,突然笑了:“不用百人,你一人,足够。”
次日清晨的阳光穿透晨雾时,招魂台下已跪了十二峒长老。
他们裹着绣满云雷纹的粗布,腰间铜铃随着颤抖叮当作响——昨夜冯胜的玄甲卫挨家寨子传话:“天亮不赴会者,视为与旧神同罪。”
刘甸站在无名冢前,手中举着半块玉圭。
玉圭断口处的幽蓝苗文在阳光下淡了些,却仍清晰:“青蝉,过来。”
青蝉在童飞搀扶下上前,她眼下乌青,显然一夜未眠。
当刘甸将玉圭按在她耳后时,众人倒吸一口冷气——玉圭断口竟与胎记严丝合缝,像被刀刻进去的。
“这是血脉共鸣。”童飞取出银针,在火上烤了烤,“当年老巫妇抽走她一魂封入玉圭,用她的命养自己的皮。”她指尖如蝶,在青蝉后颈连点七穴,“现在,我要引她体内的‘记忆蛊’苏醒。”
青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额角暴起青筋。
她先是发出幼兽般的呜咽,接着突然用古语嘶喊:“苍梧不灭,血嗣归位……但容器只能有一个!”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
刘甸将玉圭重重砸在案上,震得茶盏跳了三跳:“她说的容器,是你们的女儿、姐妹、妻子!”他扫过众人惨白的脸,“而我要说的继承者,是活着走出这片山的人。”
他抬手示意冯胜展开一卷竹简,“《南疆共治盟约》草案,参与过献祭的寨子交祖传信物,换三年赋税减免;各峒推举代表组成议事会,由冯胜暂任监盟使。”
人群里传来抽气声,有个白须长老颤巍巍举手:“陛下……这是要断了神脉?”
“神脉?”刘甸冷笑,“神脉早烂在第七棺里了。”他转身指向无名冢,“现在有的,是活人的盟。”
冯胜走上前,将竹简递给长老,指节敲了敲上面的泥封:“三日内交信物,逾期者,玄甲卫踏平寨子——不过。”他突然笑了,“交了的,明年春播时,陛下拨的稻种比往年多三成。”
夜半,刘甸独坐无名冢前。
他解下中衣,露出心口暗红金纹,此刻那纹路正随着呼吸微微发亮。
系统提示音在识海响起时,他指尖一颤——【最终污染源定位:九嶷山巅废弃星象台】。
“娘亲不在棺里,也不在天上……”他对着月亮喃喃,“她在等着一个肯认她作母的皇帝。”他摸出一支黑香点燃,火光映得他眼底发亮,“戴宗潜行探路,花荣布控高点……目标不是迎神,是斩影。”
黑香燃到一半时,山风卷来马蹄声。
刘甸抬头,见远处有个黑影翻下战马,玄色披风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弧——是戴宗。
他解下背上的竹筒扔过来,竹筒上还沾着露水:“九嶷山星象台地形图,整座建筑依山势凿建……”
刘甸接过竹筒,指腹擦过筒身的泥渍。
他望着戴宗被夜风吹乱的鬓角,突然笑了:“辛苦。”
戴宗抹了把脸上的汗,露出一口白牙:“陛下要的东西,戴宗就是爬,也得给您爬回来。”
刘甸将竹筒收进怀中,起身时无名冢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
他望着九嶷山方向,那里的山尖隐在云雾里,像柄未出鞘的剑。
“明日启程。”他对着夜色说,声音轻得像句誓言,“去会会那个藏在星象台里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