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与高热织成一片混沌的泥沼。
约瑟夫在其中沉浮,被窸窣的摩擦声包裹,直到一段更清晰的哼唱令他倍感舒心——是那首关于河流与雨季的马里民谣。
然后他抬头,看见了艾洛蒂。
她就坐在他对面,像很多次在装甲车摇晃的后舱里那样,背靠着不存在的墙壁,膝盖上放着一个医疗包。
光线朦胧,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和那双总是带着安抚力量的眼睛。周围没有雨林的潮湿,也没有房间的破败,只有一片干净的、属于梦的虚无。
“你在浪费时间,约瑟夫。”她开口,声音和记忆里一样温柔,嘴角却挂着一抹顽皮的浅笑。
“我快死了,艾洛蒂。”约瑟夫在梦中回答,他现在很疲惫,想就这样睡下去……说起来,要是连队的其他人知道自己能和艾洛蒂独处肯定会羡慕死的吧?
“死?还早呢。”艾洛蒂摇摇头,哼唱的调子在她唇边若有若无地延续,“你还有事情没做完,先完成任务啦。”
约瑟夫感到一阵荒谬的恼怒,他爬起来对上艾洛蒂那张笑盈盈的脸。
“你比我先死了!艾洛蒂!死了!即使在梦里你还要找事情给我做?放过我吧,我就想……安静一会儿。”
他想说“休息”,但那个词在舌尖转了一圈,没能说出口。
“你原来知道这是个梦啊。”艾洛蒂放下手中虚拟的医疗包,身体微微前倾,梦境的空间仿佛也随之收拢。
“不是我让你去做的,约瑟夫。”她的声音变轻了,像耳语,“是这里。”
她伸出手指,没有触碰约瑟夫的胸膛,只是隔空,精准地指向他心脏的位置。指尖仿佛带着一点微光。
“是这里,它不肯安静、它还在算、还在想,还在……不甘心。”
约瑟夫怔住了,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梦中的喉舌如同被那指尖的光束钉住,发不出声音。
不甘心?为了什么?为了没赚够的薪水?为了没活够的年头?还是为了……
没等约瑟夫想明白,艾洛蒂的身影就开始变淡,她嘴里民谣的调子逐渐洪亮起来,盖过了远处一切杂音。
“苦药……有时候是引子。”她最后说道,声音几乎消散在旋律里,“在告诉你,你的路还没走完。”
……
苦涩。
一种带着植物根茎土腥气的苦涩味道盘踞在舌根和喉咙深处,将约瑟夫从混沌的黑暗深处猛地拽了出来。
他呛了一下,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视线逐渐聚焦在天花板上,他还在那个房间里。
额头上传来一阵紧绷感,一种手法粗糙但还算妥帖的包扎压迫着伤口,取代了之前灼热的跳痛。高热并未完全消退,但那种即将烧干神智的晕眩感减轻了。
他艰难地转动脖颈,看到科拉坐在不远处的阴影里,手里捧着一个原本可能是厨房器皿的、现在被熏得发黑的小锅,锅里残留着一点淡紫色的药渣,散发着微苦、混合着草木清气的味道。
见他醒来,科拉放下锅,用一块布擦了擦手,又检查了一遍约瑟夫的额头。
“你竟然一直顶着这个伤直到现在?都感染了你不知道吗?”
“我也得有空处理才行夫人,外面的东西可没打算给我腾出包扎的时间。”约瑟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沾上残留的药液后那浓郁的苦味再次弥漫开来。
他张了张嘴想道谢,但嘴里苦得只想干呕,无奈只得别过脸,压抑住咳嗽的冲动,含糊地问道。
“咳咳咳!我昏过去多久了?”
“不到一个小时。”科拉从口袋里摸出一部老式手机,按亮屏幕查看时间,顺带瞥了眼屏幕右上角后,便没什么表情地将手机放回口袋——信号格那一栏果不其然空空如也。
海鬼对围墙发起大规模攻势有时就会伴随着这种超大范围的电磁干扰,不算什么稀奇事。
短暂的沉默在昏暗的房间里延伸,只有远处隐隐的轰鸣填补着空白。
可能是因为刚才的照料,某种生疏的隔阂被稍稍打破,科拉想了想问出了那个在约瑟夫昏睡时便已萦绕的问题。
“艾洛蒂……是谁?你睡着的时候,一直在念这个名字。”
约瑟夫喉咙一哽。
军营里可从来没人说过他有梦呓的习惯——幸好没有。
要是让那帮家伙知道“黑珍珠女孩”的名字曾在他无意识中溜出嘴唇,下场绝不会美妙。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些混杂着汗臭和粗鲁玩笑的帐篷里会响起怎样的起哄声。
“没什么,一个烦人的八婆罢了。”
他避开科拉探究的视线,目光落在旁边一个粗糙的碗上,碗底还残留着一点深紫色的药渣。
“说起来那个紫色的东西……是什么?”约瑟夫指了指碗底。
科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平淡地回答:“紫花……好像是这么叫。卡邦戈、也就是我丈夫在‘天梯计划’正式动工前从雨林里带回来的。他说这是老法子,对发烧发热很管用。”
约瑟夫尝试动了动胳膊,撑着身体稍微坐起一些。
高热的晕眩感确实退去了大半,虽然身体依旧沉重乏力,伤口隐隐作痛,但思维却清晰了许多,不再像烧沸的泥浆。他扯了扯嘴角,下意识地用上了一点以往在连队里插科打诨的语气接过话题。
“呵……这草药还不错。要是真这么灵,想法子种起来,搞不好以后能发一笔财。”
科拉却没有笑。
她低下头,从身旁一个小布袋里,小心翼翼地捏出一点干枯的、但仍能看出原本细小紫花形态的植物。
指尖轻轻摩挲着干花,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怀念与无奈的苦笑。
“卡邦戈他试过了,在盆里,在院子角落,甚至托人带去更北边一点的保护区里……都没成。”
科拉抬起眼,看向约瑟夫,眸子里映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
“这东西恋家,在其他地方种下去就死……倒是很有个性。”
科拉的声音很轻,也不知在提及这份草药时有没有想起远方的丈夫。
约瑟夫反复告诫自己,他不是尽职尽责的士兵,没必要为了平民而冒险,更何况这女人有个高收入的丈夫,过得比大多数人好多了!
没错,她只是通向安全的门票,不是什么手无寸铁的孕妇……哪怕是绑着自己也要把她……
可是她还怀着孩子呢,可以这么粗暴吗?
冰冷的计算最终还是被口中尚未散尽的苦涩,还有梦中艾洛蒂那指向心口的指尖搅乱,最终凝结成一个让约瑟夫直呼“该死”的念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柔声细语地劝说道:“听着,科拉夫人,待在这里迟早是死,海鬼不只是在等待,而是搜寻……所以我们必须离开。”
约瑟夫又朝门外偏了偏头,黏腻的窸窣声如同背景音般从未断绝,倒是属于人类军队开火的爆炸声比一开始稀疏了不少。
科拉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反驳,也没有流露出更多的恐惧,只是等待下文。
冷静的女性,不会像灾难片里给自己惹麻烦真是太好了!
“你丈夫,卡邦戈先生他在太空电梯那工地对吧?那里有军队、有钢筋混凝土防线,总之有这幢小楼里没有的一切——那恐怕是整个非洲最安全、最可能活下去的地方。”
他停顿了一下,让科拉能够消化自己的话、理解这份危险。在科拉再度点点头后说出了那个在他脑海中迅速成型的疯狂计划。
“我带你过去,去找他!”
是的,带上她。
绝不是不是因为什么该死的同情心,更不是因为那碗救命的苦得要死的药。
只是自保的不本能!只有这样才能让我这个身份模糊、来自维和部队的边缘散兵获得进入保护圈的资格。
是交易,是筹码,是利用现有资源最大化生存概率的最优解,仅此而已。
“你知道路线吗?或者你丈夫有没有提过什么联络点?”约瑟夫问道。
科拉目光垂落,落在自己交叠着放在腹前的手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衣料的褶皱。
几秒钟的沉默后,她摇了摇头,不是关于联络点的回答,而是对约瑟夫提案的拒绝。
“不,这太危险了。卡邦戈离开时说过,如果城里出事就把门锁好,等待Edc救援……”
相信丈夫的话没什么错,但当初卡邦戈说这话时肯定没考虑过整个金沙萨都沦陷的情况。
这次的海鬼袭击非同一般。
“现在都没有动静的话那就不会有救援了!你那道门连我都挡不住!”约瑟夫正是一脚踹开大门才躲进这里的……
约瑟夫不耐烦地又检查了一遍步枪,确认枪机运作正常,或许是这个举动吓到了科拉,她捂住肚子向后退了退。
而这没逃过约瑟夫的眼睛。
“科拉,你丈夫或许说的对。”他再次开口,话语中交易的色彩淡去了些,取而代之的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但这不妨碍你自己做决定,你可以选择相信他的安排,在这里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不会来的救援,但我的提醒你,你也要替肚子里的孩子选择……想让他连看一眼这个世界、连呼吸一口空气的机会都没有,就跟你一起烂在这间屋子里?”
听到这科拉的呼吸骤然一滞,手指猛地收紧,抓住了腹部的衣料。
她一直努力维持的听话妻子面具被这句话砸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露出里面同时也是一位母亲的底色。
拒绝冒险是出于理性和对丈夫嘱咐的遵从,但约瑟夫的话,却将她逼到了另一个更根本、更无法回避的抉择面前——母亲的本能。
楼外的窣窣声忽然变大,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蹭着这栋建筑的外墙。灰尘和墙皮开始从天花板上簌簌落下。
约瑟夫趁着她心神震颤的间隙语速加快,将现实摊开:“从这里到太空电梯最外侧的防线直线距离不超过六十公里。我们只能从地面移动,好在路早就修好了,不用横穿雨林……闯一闯,至少活下去的概率不是零。”
他不再看着科拉,转而开始快速整理自己仅剩的装备,将几个弹匣塞进方便取用的口袋,检查靴子的系带。
小楼在颤抖,约瑟夫几乎能想象到一条大蛇缠绕在房屋上的样子。
如果科拉决心不走自己当然不可能真的绑走她,那只是说说而已。而到时候约瑟夫将独自离开……然后尽可能把海鬼引开。
只可惜自己的手枪也丢了,连留给她防身的东西都没有。
“决定吧!就现在!”
“咔嚓——”
约瑟夫关闭了保险,举起不可能对海鬼有任何用处的步枪,起身对准房门。
几秒钟的死寂,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科拉的嘴唇动了。没有声音,但约瑟夫从她的口型读出了那个词。
“带我走。”
科拉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充满生活气息,由丈夫为自己和未出世的孩子精心准备的小家,仿佛在与某种东西告别。
无论人类能否夺回金沙萨,这幢小楼的未来式都注定是一堆瓦砾。
擦去眼角的泪水,科拉转向约瑟夫,眼神里最后的犹豫被决心取代。
“后门,那里通向后巷,巷子窄,它们那么大,可能进不来。”
约瑟夫在脑海中评估地形,觉得可行,留下一句“跟上我”,然后枪托便抵开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