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被从里面推开一道缝隙。
首先映入约瑟夫眼帘的是一双紧抓着门边的手,随后,一个女人侧身挪了出来。
她穿着单薄的家居裙,布料是洗得发白的碎花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乎与墙壁的阴影融为一体。
约瑟夫本该保持警戒,枪口不应有丝毫偏移。但就在他视线本能下移打量的瞬间,一股强烈的、近乎条件反射的不安击中了他——他几乎是慌乱地将枪口放低,随即迅速将步枪甩到身侧,挂回到武装带上。
那是一位孕妇。从隆起的肚子来看月份已经不小。
约瑟夫的思维迟滞了一秒,才猛地撞回现实。自己确实是在躲避海鬼的途中慌不择路地翻进了这幢看起来还算完整、门窗未锁的民居。
在这座人口超过千万的城市里,没来得及、或无法撤离的人,怎么可能只有他自己?他竟完全没想过屋子里可能还有原主。
他僵在那里,手掌慢慢在身前摊开,做了一个笨拙但意图明确的手势:我不会伤害你。
此时约瑟夫无比想念那顶不算贴合的蓝盔,即便它破损不堪,但那抹独属于Edc维和部队特有的蓝色在这种时刻便是一种语言,一种无需解释的、代表着秩序与保护的符号。
反观现在呢?
一个浑身尘土血污、手持突击步枪、明显非法闯入的陌生人。
在对方眼中,他与外面那些海鬼之间唯一的不同恐怕只有所能造成的杀伤力不同。
如果孕妇因恐惧而惊叫、哭喊,哪怕只是小声地失控抽泣,声音都可能穿透墙壁引来那些在街道上游弋的阴影。
那么,一切结束,两人、或者说三人一起玩完。
时间拖得越长,约瑟夫的心沉得越深。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
然而,预想中的惊恐并未在那女人脸上爆发。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门边的阴影里,目光快速扫过约瑟夫沾满污渍的作战服,掠过他身上的步枪,最后落在他脚边那台带有明显军用特征的电脑上。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孕妇抬眼再次看向约瑟夫。然后,她反倒是在约瑟夫之前先将一根手指轻轻抵在自己苍白的嘴唇前。
“嘘。”
她太镇定了,镇定得出乎约瑟夫的预料。孕妇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深色的眼睛看着他,又警惕地瞥了一眼传来微弱窸窣声的窗外方向,示意他们共同的危险近在咫尺。
孕妇侧身让开了门口,允许他进入里屋更隐蔽的空间,墙体至少能让人不必再刻意压制呼吸的幅度。
约瑟夫轻轻抱起属于艾洛蒂的电脑,像是抱着最后一点与旧日世界相连的碎片,弯着腰蹑手蹑脚地挪进了里屋。
屋内比客厅更暗,散落着一些简单的生活物品。
女人小心地关上门,只留下一条缝隙用于观察和倾听。黑暗里,两个人靠着墙壁坐下,中间隔着一段象征性的空间。
或许是因为身处卧室,约瑟夫绷紧的肩背肌肉松弛了一些,他自己也并未意识到,多一个人一同分享此刻的恐怖和孤独是一件多么令人羡慕的事。
房间布置简洁,透露出与周围破败街区不符的规整与质感,墙壁不是粗粝的水泥,而是贴着颜色淡雅带着细腻纹理的墙纸。
家具是实木的,款式低调,即使能看出二手转卖的迹象也不妨碍它与这间卧室很适配。
虽然只是一些家具和电器,但金沙萨的市民大多负担不起这样的生活——体量小的国家维持围墙设施的结果就是陷入经济危机。
约瑟夫在心中做出判断,孕妇家是中高收入家庭,令人羡慕……
“科拉,我叫科拉。”孕妇报出名字,试图在绝境中维持基本的人类交往礼仪。
“嗯。”而约瑟夫则是喉咙里含糊一声,回应仅此而已。
知道名字有什么用?在随时可能被海鬼抓到的现在名字只不过是个标签,并不会让尸体更容易被辨认。最后的结果无一例外都是随着裹尸袋拉链拉上的轻响而消逝。
约瑟夫是Edc下属维和部队的士兵,名义上隶属那个全球应对海鬼的联合框架,但内心深处,他给自己的定位更接近“拿钱办事的打手”。
一份居于内陆理论上风险不高、报酬却相对够看的工作,维护金沙萨特定区域那脆弱得可笑的治安。
合同、每周准时现金结算的薪水、轮换期,这才是他世界的支柱。而现在,城市里的海鬼摧毁了这份基础,Edc的报价不再值得他去兑现。
他瞥了一眼科拉隆起的腹部,思绪残酷地运转:如果她请求、甚至哀求自己带她离开,去寻找更安全的地方,他该怎么拒绝?是告诉她独自逃亡已是极限,拖着一个孕妇无异于自杀?还是干脆保持沉默,在必要时独自离开?
思考的过程中约瑟夫的目光无意识地滑向一旁的嵌入式书柜。柜子里书籍不多,摆着几件木雕工艺品,还有几个相框。
其中一张合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照片里科拉笑容明亮,那时已经有明显的孕肚,正依偎在一个穿着卡其色制服的男人身旁,男人的手臂自然地环着她,眼神里满是爱意。
视线定格在那制服上——不是军服,而是Edc非武装后勤和技术人员的标准工作服,左胸口袋上方绣着的Edc纹章清晰可辨。
看到约瑟夫的视线科拉小声说道:“那是我丈夫离开前拍的,他是‘天梯计划’的工程师……现在应该还在那里。”
说着科拉看向虚掩的房门,门的另一边……约瑟夫印象中那个方向的Edc重要设施就只有“天梯计划”的施工现场?
一瞬间,无数计算涌入约瑟夫脑海。
这张照片改变不了窗外海鬼的威胁,改变不了他缺乏反抗手段的现状,但是……科拉似乎可以?
太空电梯那边依然时不时传来爆炸声,想必是驻守外围的部队在与海鬼交火。
他见识过集结在盆地周边的军力——那可是Edc在非洲的小半家底,坦克与装甲车连绵不绝的阵列曾让他矛盾地觉得既荒谬又安心,仿佛光靠钢铁洪流的数量就能把盆地填满。
那里不该像金沙萨一样脆弱。
而且那里还有尖兵!很多很多的尖兵!
一个与Edc核心项目工程师有紧密关联的平民,尤其是孕妇,在任何行动报告里被加上“优先考虑”或“妥善处置”的条目都不稀奇吧?
这对一个只想活命的士兵来说简直是个礼物!是进入“天梯计划”保护圈内的门票!
约瑟夫被这个念头狠推了一把,立刻站起来就想追问科拉她丈夫的具体职务、有没有紧急联络的方式?试图把每一个细节都转化为生存的筹码。
然而,就在他身体前倾,肌肉刚要发力的刹那,一股黏滞的晕眩感毫无征兆地袭来。
视野像信号不良的屏幕般晃动、发黑,耳边远处的爆炸声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又陡然拉远,化为嗡嗡的耳鸣。
额角那道早已麻木的伤口,此刻传来一阵阵灼热的搏动,带着不祥的温度。
感染,然后发热。
约瑟夫低低骂了一句脏话,用的是他家乡最粗俗的土语。紧接着涌上的是不知道第几次的相同抱怨——要是艾洛蒂还在就好了。
那个总能把最肮脏的伤口清理得干干净净、用那些他记不住名字的药剂把感染扼杀在摇篮里的“黑珍珠女孩”,她才不会让他像条野狗一样,因为一道小小的划伤就倒在成功前的门槛上。
而且她还会给自己哼歌……
力气随着升高的体温迅速流走,他试图稳住身体,手掌徒劳地撑向旁边的墙壁,直到膝盖一软,视野彻底被翻滚的黑暗吞没。
在意识断线前,他只知道身体是向前栽倒的,在倒下的方向上看到了科拉那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深色眼眸,和她在阴影中下意识护住腹部,紧接着又试图来搀扶自己的双手。
然后,便是鼻梁和肋骨感受到的一阵钝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