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无声地落在白瓷的笔洗里。
“在龟兹两年,风沙里打滚,三教九流里周旋,提心吊胆,现在机会来了,风口浪尖,他敢跳。”
许敬宗没接话,只是垂手站着。
他明白柳叶的意思,小川子这一步,看似冒险,却是通往更高位置不可或缺的投名状。
在竹叶轩,或者说在柳叶的体系里,光有旧情是不够的,得能让人心服口服的成绩。
柳叶的声音沉了下来。
“告诉他,情报要准,更要快。”
“保命是第一位的,事不可为,立刻撤,活着回来比什么都强。”
“让咱们在西边的货栈、暗桩,全力配合他,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不惜代价护他周全。”
“还有,让他记着,他的命,可比那些大食狗值钱多了。”
“是,公子,我立刻去办。”
许敬宗躬身应下,转身就要出去安排。
柳叶重新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光滑的桌面。
小川子深入险境,西征大军正在集结,这场仗还没正式开打,前线的暗战已经硝烟弥漫。
他需要知道大食人到底在干什么,兵力如何部署,后勤线在哪里,西域那些小国到底有多少真心向着大唐。
这些,都系在小川子身上了。
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窗外偶尔几声鸟鸣。
柳叶拿起桌上的算盘,下意识地拨弄着冰凉的珠子,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在计算着什么,又像是在平复心绪。
然而,这份安静没持续几分钟。
门帘再次被掀开,许敬宗竟又回来了。
这次他手里拿着一封更厚实的信函,封皮是常见的官府公文样式,但火漆印却是江南李义琰的私印。
“公子,李义琰的加急信,刚送到府上,说是十万火急。”
许敬宗的声音比刚才更沉,透着风雨欲来的紧迫感。
柳叶的眉头瞬间拧了起来。
李义琰说的“十万火急”,通常都不是小事,更别提还加急送到他这里。
他立刻接过信,撕开火漆。
信纸展开,是李义琰那手端方的楷书。
柳叶的目光快速扫过字句,越看,脸色越是凝重。
李义琰在信中详细汇报了火凤社在江南的进展。
小武那丫头,手段确实凌厉,短短时间,竟已整合了江南大部分地下势力,火凤社的旗号在运河两岸已是无人敢轻易招惹。
但这并非重点。
重点是,借着这股席卷地下世界的风潮,火凤社像一把精准的铲子,深挖下去,竟掘出了江南官场和世家与“大食教”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脉络!
李义琰措辞极其严厉,此教绝非简单的胡商信仰结社,其组织之严密,渗透之深,远超想象。
更令人心惊的是,信后附着一张长长的名单。
柳叶翻到后面,目光落在那些墨字上。
即便以他的心性,也不由得瞳孔微缩,倒吸了一口凉气。
名单很长,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头衔,几乎涵盖了江南所有叫得上名号的世家大族!
吴郡朱氏、会稽顾氏、义兴周氏、吴兴沈氏……
虽然名单旁用小字标注,多是旁支、庶子、管事之类并未真正执掌家族核心权力的人物,但架不住数量庞大,牵扯面极广!
这些人如同无数条细小的根须,深深扎在江南的土壤里,汲取养分,编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更扎眼的是名单末尾单独列出的几个名字,官职赫然在目。
一个是从三品的江南道转运副使杨钊,另一个是正四品下的苏州别驾王焕。
这两人,可是手握实权,能直接影响地方运转的重臣!
柳叶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用力,纸张边缘起了细微的褶皱。
他之前知道大食教在江南有活动,也猜测背后可能有推手,但绝没想到渗透已经到了如此触目惊心的地步!
这哪里是民间传教?
这分明是处心积虑、经年累月的政治渗透和情报布局!
名单上这些人,或许职位有高低,影响力有大小,但汇聚起来,就是一股足以动摇江南根基的暗流。
他们能传递消息,掩护人员,提供资源,甚至在某些关键时刻,影响官府的决策!
这背后,若说没有大食国朝廷的鼎力支持和长期投入,绝无可能!
“好一个大食教……好大的手笔!”
柳叶之前还是低估了大食人的野心和耐心。
他们不仅在正面战场磨刀霍霍,更早就在大唐最富庶的腹地埋下了如此多的暗桩。
不能再等了!
这颗毒瘤必须连根拔起,而且要快!
一旦西线战事吃紧,这些潜伏的毒蛇趁机在江南兴风作浪,里应外合,后果不堪设想。
“老许。”
柳叶看向肃立一旁的许敬宗,语气斩钉截铁,。
“立刻传信给李义琰!”
“名单上所有人,无论官职大小,背景深浅,一个不漏,即刻秘密监控。”
“动用一切力量,火凤社、官府密探,必要时可请地方驻军配合,但务必注意方式,避免大规模恐慌。”
“一个月!我给他一个月时间!”
“一个月内,我要大食教在江南的势力被彻底摧毁!”
他手指重重敲在名单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明白!”许敬宗心头一凛,深知此事干系重大,立刻躬身领命。
“我马上拟文,用最快的渠道发往江南!”
看着许敬宗匆匆离去的背影,柳叶重新坐回椅中,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人。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成一片暖金色,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
西边战云密布,东边暗流汹涌,这盘棋,大食人落子深远,步步紧逼。
他拿起桌上凉透的茶杯,抿了一口,苦涩的茶味在舌尖蔓延。
江南,要乱了!
...
江南,睦州。
与长安的暗流涌动不同,江南的午后带着水乡特有的温润慵懒。
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下来,暖洋洋的,晒得人骨头缝都发酥。
运河的水波光粼粼,倒映着两岸白墙黛瓦的民居和随风轻摆的垂柳。
街市上行人不少,贩夫走卒的吆喝声、船家的号子声、茶馆里说书人的惊堂木声交织在一起,热闹却不嘈杂。
小武穿着一身鹅黄色的齐胸襦裙,外罩一件杏子红的半臂,梳着时下江南少女流行的双丫髻,发间簪着一朵新鲜的玉兰。
整个人像一株初绽的花儿,明媚又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