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不止是‘烦躁怨气’吧?”皇帝哼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儿子脸上,倒也没真动气,反而带着点看穿的了然,“老六,过来。”
萧承煜磨蹭了一下,到底还是走了过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儿臣参见父皇。”
只是那声音硬邦邦的,礼也行得透着股别扭劲儿。
“行了,别装模作样了。”
皇帝打量着他,直接点破,“刘文正和陈敬庭,今日怕是都没给你什么好脸色瞧吧?”
“您还好意思问啊?”
不提还好,一提这话,萧承煜那点强压下去的委屈和火气“噌”地又冒了上来,也顾不上在维持什么稳重的大人形象了,声音都拔高了些,“陈大人何止是没给好脸色?他看我的眼神,从头到尾就没顺眼过!这我也认了,谁让您给人家唯一的徒弟气吐血了呢。”
他越说越气,清俊的脸颊都微微涨红:“可这还不是最气人的!最气人的是洁行兄!”
他提到师兄兼好友林清,语气更是愤愤,“自从他二哥出事之后,他就躲着,不肯见我了!我去林府递了三次帖子了,都被客客气气地挡了回来,说什么二老爷病重,三老爷需在旁协助照料,不便见客……这都整整三日了!洁行兄心里不定怎么怨我、怨咱们皇家呢!”
皇帝看着儿子又是抱怨朝臣,又是因朋友心急的模样,那点因政务带来的烦闷,倒奇异地被冲淡了些,生出几分面对少年人真挚脾性的无奈。
他干咳一声,试图安抚:“好了,多大点事。陈敬庭那古怪脾气,就是你皇爷爷都没办法,你严谨点做事,让他挑不出错处就好了。至于林洁行……”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他兄长重病未愈,家中上下忧心,他自然要撑起门庭,暂时不便见客也是常理。等过两日,林子恬伤势稳定好转了,他自然就有空闲见你了。”
这话说得干巴巴的,连皇帝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
林清避而不见,哪里是“没空闲”,分明是心结已生。只是这心结的源头……皇帝眸色微暗,不愿深想。
萧承煜听了这敷衍的安慰,非但没消气,反而更觉憋屈。他赌气似的偏过头,但堵他老爹心的事,却一点没忘,或者说,正是要趁这个机会“回报”一下今日的憋闷。
他忽然转回头,脸上那种少年赌气的神色收敛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恼火和“看好戏”的微妙神情,语气也变得“公事公办”起来,甚至带着点刻意提醒的意味。
“父皇,旁的先不论。儿子这儿,得先提醒您一句——商部那摊子事。”
萧承煜故意卖了个关子,才接着说道:“若照今日来看,最迟后日,那些各地报上来、需商部裁定批复的急务……恐怕会像腊月里的雪花一样,密密麻麻地飞进您的紫宸宫,堆满您的御案。”
皇帝正因儿子前面的话有些走神,闻言一愣,下意识反问:“这是为何?刘文正老成持重,陈敬庭精细恪职,有他二人坐镇,按说应该诸事顺遂才是。”
萧承煜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眼神里透出几分幸灾乐祸:“为何?就因为他们太持重,太恪职了呀,父皇您可知道,商部的那些事,光靠持重和恪职可是搞不定的。”
他上前半步,声音压低了些,却字字清晰:“商部运作,尤其是涉及各地皇商调度、新式票据兑付、与户部盐铁司的账款往来,许多关节讲究的就是一个‘快’字和‘活’字。期限卡在那儿,市舶司的船等着货银,边关的粮秣等着票据兑现实物,工部采买等着批复支取……以往这些,听说都是林大人亲自督办,大多当场就能拍板定下,即便有些模糊地带,也是先行后报,总不误事。”
他顿了顿,看着皇帝微微蹙起的眉头,继续道:“可刘太傅和陈尚书并不了解前情,对商贾之事也不敏感。事事都要翻查旧例,笔笔都要厘清源头,稍有不明或与过往成例稍有出入,便不敢做主,一律批个‘复核再议’。底下人急得跳脚,他们心急也不敢轻易拍板,可父皇,生意可是分秒必争的,这一来一回浪费的时间可不少,那些等着银子开工、等着货物启运的事情,怕是都早等不急了。”
萧承煜最后总结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预言的确信:“所以啊,最多再拖一日,等到各地催办的急件如雪片般飞到京城,发现商部衙门‘堵’了,无人敢决断。您猜,这些急报、请旨的文书,最后会汇集到哪里?可不就得一股脑儿,全堆到您这位富甲天下的皇帝陛下面前了么?”
皇上听了萧承煜这一番剖析,初时是惊讶,随即竟生出几分难得的惊喜——这个平日里在经史学问上总让他觉得差些火候、心思似乎更多用在“杂学”上的儿子,这次竟能将朝局关节看得如此透彻?
他眼底闪过一抹亮色,带着些许期待追问道:“你能将其中利弊关节分析得如此精到,条理分明,可是私下已经将这些积压的政务理出了头绪,有了应对之法?”
“非也。
萧承煜回答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点理直气壮的无辜,“父皇,正是因为儿子今日听完各位主事的奏报,面对那堆烂账……呃,是繁杂事务,只觉得千头万绪,互相牵扯,根本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厘清,才能能发现——刘太傅和陈尚书两位大人,其处境与感受,恐怕与儿臣并无二致。”
他摊了摊手:“我们都一样,看着热闹,实则懵着。”
“……”
不知为何,刚才那丝带着水汽的暖风,此刻拂在皇帝脸上,竟真真切切带上了一股凉意。
事实证明,萧承煜的预估还是过于乐观和保守了。
他猜测最迟后日会有的混乱之象,在两位老臣极高的责任心和极度的审慎作用下,提前了。
刘文正与陈敬庭压根没等到下面人“越级上报”。
在勉强支撑了一日,翻阅了大量前所未见的票据制式、前所未闻的营商协议、以及那些在传统六部框架下简直如同天书的“风险评估报告”和“利润分成细则”后,两位老臣对着满屋子等待批复的紧急文书,面面相觑,同时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力与清醒的认识。
这活,他们干不了,也不敢硬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