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封三年,岁首。
长安城飘着细雪。
太子刘据立于宣室殿外,寒风卷着雪沫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却毫无知觉。
他刚刚请旨,愿亲往辽东,迎接凯旋的舅舅,大将军卫青。
御座之上,天子刘彻的目光平静如深渊,无波无澜,却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许久,那威严的声音才响起。
“准奏。”
仅仅两个字,却重如泰山。
刘彻凝视着自己这个以仁厚着称的儿子,嘴角勾起一道莫测的弧度。
“让卫广也去。”
“对了,把卫青的儿子卫伉也带上。”
他慢悠悠地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枚冰冷的棋子落在棋盘上。
“雏鹰,总要学着见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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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辽东郡。
归途的舰队劈开冰浪,巨大的楼船缓缓靠岸。
卫青凭栏而立,海风吹动他的玄色披风,猎猎作响。
数月的海上征伐,饶是他这般铁打的身子,也感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
这不是刀剑留下的伤痛,而是源自人心的倦怠。
与卫氏朝鲜那些鼠辈勾心斗角,远比在漠北草原上与匈奴真刀真枪地搏杀,更耗心神。
“大将军!”
卫青回头,看见他的幼弟中郎将卫广,正陪同着太子刘据前来。
刘据身后,还跟着他的长子,卫伉。
“舅舅!”
“阿父!”
“二哥!”
三人异口同声,脸上带着重逢的喜悦。
刘据快步上前,神情激动。
卫青拍了拍他的肩膀,入手坚实有力,但在收回手时,指尖却掠过一阵微不可察的麻木。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拢入袖中,握了握拳,强行压下那丝异样。
目光越过刘据,落在后面几艘船上。
那里,公孙遂正押解着两个戴着沉重镣铐的将领下船。
楼船将军杨仆,左将军荀彘。
一个眼神桀骜不驯,另一个则满眼血丝,形如枯槁。
卫青的眼神骤然冷冽。
这场仗,胜得不光彩。
军中内斗的烂账,恐怕比凯旋的战报,更早一步送到了长安。
“走吧。”
卫青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回长安,向陛下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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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宣室殿。
气氛凝重如铁。
卫青、公孙遂、杨仆、荀彘四人,皆身着罪囚之服,伏跪于殿前的皑皑白雪之中。
灭国之师,归来之日,竟是这般景象。
百官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宣。”
刘彻的声音从殿内传出,平淡得让人心头发慌。
他又加了一句。
“让太子也进来,旁听。”
四人入殿,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
刘彻高坐其上,目光如出鞘的利刃,缓缓扫过伏跪的每一个人。
“杨仆,你说说,为何不听节制,擅自进军,以至损兵折将?”
杨仆猛地抬头,声泪俱下,声音里充满了委屈。
“陛下!臣冤枉!是荀彘!是他嫉妒臣的功劳,故意不发援兵,陷臣于死地!公孙遂更是偏袒他,将臣强行收押!此二人狼狈为奸,请陛下降罪!”
他口齿伶俐,巧舌如簧,顷刻间便将自己描绘成一个被同僚构陷的孤胆忠臣。
“你放屁!”
荀彘双目赤红,状若疯虎,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奋力掷在冰冷的金砖上。
“这是你擅自出兵的军令!上面可有大将军的印信?这是我数次派人求援,你拒不出兵的文书!桩桩件件,证据在此,你还敢狡辩!”
公孙遂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份更厚的奏疏,双手高高呈上。
“臣,奋威将军公孙遂,弹劾楼船将军杨仆,坐拥大军却畏敌不前,谎报军情,冒领军功……共计一十二项大罪,每一项,皆有物证人证,请陛下明察!”
三方互撕,殿上乱作一团。
太子刘据站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这哪里是灭国功臣,分明是三条饿狼在互相撕咬,不死不休。
刘彻始终冷眼旁观,直到他们声嘶力竭,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看完了?”
他忽然开口,问的却是刘据。
刘据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刘彻笑了。
“杨仆,巧言令色,颠倒黑白,其罪一也;不听将令,擅自行动,其罪二也;致使大军受损,其罪三也。推出,斩。”
杨仆面如死灰,还想辩解几句,却被殿前武士死死捂住嘴,直接给拖拽了出去。
殿内,瞬间死寂。
刘彻的目光转向公孙遂和荀彘。
“你们二人,弹劾有功,揭发罪行,朕心甚慰。”
话锋一转,却变得森寒彻骨。
“但,军中擅自逮捕同级将领,越权行事,此风断不可长!你们,将君威国法,置于何地?”
荀彘脸色煞白,猛地明白了。
“陛下!臣一心为公,绝无私心!若陛下不信,臣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说罢,他竟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疯了一般朝着殿内的铜柱狠狠撞去!
“砰!”
一声闷响,血光迸溅。
荀彘当场毙命。
刘据吓得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
“公孙遂。”
刘彻的声音冰冷依旧,仿佛刚才死去的不是一位将军,而是一只蝼蚁。
“你可知罪?”
公孙遂惨然一笑,摘下头上的官帽,重重磕了个头。
“臣,有罪。”
“臣,请辞归乡。”
“拿下!”
刘彻一声令下,殿外冲入一人,面容阴鸷,正是新任的酷吏江充。
“奋威将军公孙遂,藐视君上,结党营私,打入诏狱,听候发落!”
江充一挥手,公孙遂便被锁拿。
自始至终,伏在地上的卫青,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只有他深陷于掌心,几乎要掐出血痕的指甲,泄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刘彻走到刘据身边,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
“据儿,看懂了吗?”
“为君者,该仁的时候,要比谁都仁;该狠的时候,要比谁都狠。”
“麾下百官,皆是鹰犬。不听话的狗,就要杀给别的狗看。”
刘据浑身冰凉,他看着倒在血泊里的荀彘,被拖走的公孙遂,再看看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舅舅卫青,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死死攥紧了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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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诏狱。
阴暗潮湿,只有一豆昏黄的烛火摇曳。
公孙遂披头散发,坐在散发着霉味的草堆上,却笑得坦然。
牢门打开,卫青的身影出现在黑暗中。
“你来了。”公孙遂仿佛早有预料。
“何至于此。”卫青的声音沙哑。
“非如此,不足以警醒你我。”
公孙遂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卫青,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燃烧殆尽的清明。
“今日是荀彘和我,明日是谁?是卫广,还是太子?大将军,陛下要的不是一个功高盖世的卫青,而是一个绝对听话的卫青。”
“我的命,不值钱。用它来提醒你,值了。”
说罢,他从怀中摸出一把早已藏好的匕首,猛地刺入自己心口。
“告诉太子……君心……难测……”
卫青伸出手,却只抓住了一片正在迅速变冷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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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
卫子夫看着卫青和阳信长公主刘莘,神色平静得可怕。
“公孙遂和荀彘的事,我听说了。”
阳信长公主刘莘早已哭成了泪人,卫青则沉默地坐着,身上还带着诏狱那股挥之不去的阴冷寒气。
“这不意外。”
卫子夫打断了刘莘的哽咽,语气淡然得让人心悸。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古皆然。”
她的目光转向卫青,细细打量着他。
“仲卿,此去海上,可曾遇险?”
“不曾。”卫青摇头。
卫子夫忽然笑了,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向他放在案几上的手。
“是吗?那你为何连茶杯都端不稳了?”
卫青一怔,低头看去。
自己的手,正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想用力握紧,却发现那股能开三百石硬弓的磅礴力量,仿佛正在从身体里悄然流逝,怎么也抓不住。
卫子夫的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片了然的悲哀。
“瞒不过我的。”
她轻声说,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卫青心上。
“你这病,不是在海上得的。”
“是从去病走的那天,就落下的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