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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封三年,岁首。

长安城飘着细雪。

太子刘据立于宣室殿外,寒风卷着雪沫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他却毫无知觉。

他刚刚请旨,愿亲往辽东,迎接凯旋的舅舅,大将军卫青。

御座之上,天子刘彻的目光平静如深渊,无波无澜,却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许久,那威严的声音才响起。

“准奏。”

仅仅两个字,却重如泰山。

刘彻凝视着自己这个以仁厚着称的儿子,嘴角勾起一道莫测的弧度。

“让卫广也去。”

“对了,把卫青的儿子卫伉也带上。”

他慢悠悠地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枚冰冷的棋子落在棋盘上。

“雏鹰,总要学着见见血。”

*******

数日后,辽东郡。

归途的舰队劈开冰浪,巨大的楼船缓缓靠岸。

卫青凭栏而立,海风吹动他的玄色披风,猎猎作响。

数月的海上征伐,饶是他这般铁打的身子,也感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

这不是刀剑留下的伤痛,而是源自人心的倦怠。

与卫氏朝鲜那些鼠辈勾心斗角,远比在漠北草原上与匈奴真刀真枪地搏杀,更耗心神。

“大将军!”

卫青回头,看见他的幼弟中郎将卫广,正陪同着太子刘据前来。

刘据身后,还跟着他的长子,卫伉。

“舅舅!”

“阿父!”

“二哥!”

三人异口同声,脸上带着重逢的喜悦。

刘据快步上前,神情激动。

卫青拍了拍他的肩膀,入手坚实有力,但在收回手时,指尖却掠过一阵微不可察的麻木。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拢入袖中,握了握拳,强行压下那丝异样。

目光越过刘据,落在后面几艘船上。

那里,公孙遂正押解着两个戴着沉重镣铐的将领下船。

楼船将军杨仆,左将军荀彘。

一个眼神桀骜不驯,另一个则满眼血丝,形如枯槁。

卫青的眼神骤然冷冽。

这场仗,胜得不光彩。

军中内斗的烂账,恐怕比凯旋的战报,更早一步送到了长安。

“走吧。”

卫青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回长安,向陛下请罪。”

*******

长安,宣室殿。

气氛凝重如铁。

卫青、公孙遂、杨仆、荀彘四人,皆身着罪囚之服,伏跪于殿前的皑皑白雪之中。

灭国之师,归来之日,竟是这般景象。

百官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宣。”

刘彻的声音从殿内传出,平淡得让人心头发慌。

他又加了一句。

“让太子也进来,旁听。”

四人入殿,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

刘彻高坐其上,目光如出鞘的利刃,缓缓扫过伏跪的每一个人。

“杨仆,你说说,为何不听节制,擅自进军,以至损兵折将?”

杨仆猛地抬头,声泪俱下,声音里充满了委屈。

“陛下!臣冤枉!是荀彘!是他嫉妒臣的功劳,故意不发援兵,陷臣于死地!公孙遂更是偏袒他,将臣强行收押!此二人狼狈为奸,请陛下降罪!”

他口齿伶俐,巧舌如簧,顷刻间便将自己描绘成一个被同僚构陷的孤胆忠臣。

“你放屁!”

荀彘双目赤红,状若疯虎,从怀中掏出一卷竹简,奋力掷在冰冷的金砖上。

“这是你擅自出兵的军令!上面可有大将军的印信?这是我数次派人求援,你拒不出兵的文书!桩桩件件,证据在此,你还敢狡辩!”

公孙遂始终一言不发,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份更厚的奏疏,双手高高呈上。

“臣,奋威将军公孙遂,弹劾楼船将军杨仆,坐拥大军却畏敌不前,谎报军情,冒领军功……共计一十二项大罪,每一项,皆有物证人证,请陛下明察!”

三方互撕,殿上乱作一团。

太子刘据站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这哪里是灭国功臣,分明是三条饿狼在互相撕咬,不死不休。

刘彻始终冷眼旁观,直到他们声嘶力竭,再也吐不出一个字。

“看完了?”

他忽然开口,问的却是刘据。

刘据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刘彻笑了。

“杨仆,巧言令色,颠倒黑白,其罪一也;不听将令,擅自行动,其罪二也;致使大军受损,其罪三也。推出,斩。”

杨仆面如死灰,还想辩解几句,却被殿前武士死死捂住嘴,直接给拖拽了出去。

殿内,瞬间死寂。

刘彻的目光转向公孙遂和荀彘。

“你们二人,弹劾有功,揭发罪行,朕心甚慰。”

话锋一转,却变得森寒彻骨。

“但,军中擅自逮捕同级将领,越权行事,此风断不可长!你们,将君威国法,置于何地?”

荀彘脸色煞白,猛地明白了。

“陛下!臣一心为公,绝无私心!若陛下不信,臣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说罢,他竟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野兽,疯了一般朝着殿内的铜柱狠狠撞去!

“砰!”

一声闷响,血光迸溅。

荀彘当场毙命。

刘据吓得后退一步,脸色惨白如纸。

“公孙遂。”

刘彻的声音冰冷依旧,仿佛刚才死去的不是一位将军,而是一只蝼蚁。

“你可知罪?”

公孙遂惨然一笑,摘下头上的官帽,重重磕了个头。

“臣,有罪。”

“臣,请辞归乡。”

“拿下!”

刘彻一声令下,殿外冲入一人,面容阴鸷,正是新任的酷吏江充。

“奋威将军公孙遂,藐视君上,结党营私,打入诏狱,听候发落!”

江充一挥手,公孙遂便被锁拿。

自始至终,伏在地上的卫青,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只有他深陷于掌心,几乎要掐出血痕的指甲,泄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刘彻走到刘据身边,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

“据儿,看懂了吗?”

“为君者,该仁的时候,要比谁都仁;该狠的时候,要比谁都狠。”

“麾下百官,皆是鹰犬。不听话的狗,就要杀给别的狗看。”

刘据浑身冰凉,他看着倒在血泊里的荀彘,被拖走的公孙遂,再看看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舅舅卫青,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死死攥紧了他的心脏。

*******

是夜,诏狱。

阴暗潮湿,只有一豆昏黄的烛火摇曳。

公孙遂披头散发,坐在散发着霉味的草堆上,却笑得坦然。

牢门打开,卫青的身影出现在黑暗中。

“你来了。”公孙遂仿佛早有预料。

“何至于此。”卫青的声音沙哑。

“非如此,不足以警醒你我。”

公孙遂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卫青,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燃烧殆尽的清明。

“今日是荀彘和我,明日是谁?是卫广,还是太子?大将军,陛下要的不是一个功高盖世的卫青,而是一个绝对听话的卫青。”

“我的命,不值钱。用它来提醒你,值了。”

说罢,他从怀中摸出一把早已藏好的匕首,猛地刺入自己心口。

“告诉太子……君心……难测……”

卫青伸出手,却只抓住了一片正在迅速变冷的空气。

******

椒房殿。

卫子夫看着卫青和阳信长公主刘莘,神色平静得可怕。

“公孙遂和荀彘的事,我听说了。”

阳信长公主刘莘早已哭成了泪人,卫青则沉默地坐着,身上还带着诏狱那股挥之不去的阴冷寒气。

“这不意外。”

卫子夫打断了刘莘的哽咽,语气淡然得让人心悸。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古皆然。”

她的目光转向卫青,细细打量着他。

“仲卿,此去海上,可曾遇险?”

“不曾。”卫青摇头。

卫子夫忽然笑了,她伸出纤长的手指,指向他放在案几上的手。

“是吗?那你为何连茶杯都端不稳了?”

卫青一怔,低头看去。

自己的手,正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想用力握紧,却发现那股能开三百石硬弓的磅礴力量,仿佛正在从身体里悄然流逝,怎么也抓不住。

卫子夫的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片了然的悲哀。

“瞒不过我的。”

她轻声说,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卫青心上。

“你这病,不是在海上得的。”

“是从去病走的那天,就落下的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