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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宣室殿,灯火如豆。

殿壁上,两道影子被烛光拉扯着,挣扎扭曲得不成人形。

刘彻亲手为卫青斟满一杯酒。

酒液注入盏中,那清冽的响声,在这死寂的宫殿里,像是某种预兆。

“仲卿,你瘦了。”

刘彻的声音磨损得厉害,听不出情绪,只剩下一种燃尽后的疲惫。

卫青伸出双手。

那双曾挽过三石强弓,斩落无数匈奴王旗的手,此刻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与死灰的斑点。

指尖控制不住地轻颤了一下。

“陛下……也清减了。”

他的嗓音艰涩,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咳出的血沫。

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小小的案几。

却也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鸿沟的名字,叫岁月,叫亡魂。

刘彻端起酒盏,猛地灌下。

那动作,不像饮酒,更像在饮一杯毒。

“呵。”

一声冷笑,从他干裂的喉间溢出,带着自嘲。

“外面的人,都说朕的太子,仁德宽厚,不像朕。”

他没有看卫青,目光死死钉在杯中残酒上,仿佛那里面映着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们说,太子只知德化,耽于仁弱。”

“仲卿。”

他终于抬眼。

那双浑浊的帝王之眸,依旧能瞬间刺穿人心,此刻死死锁住了卫青。

“你也是这么想的?”

空气,凝固了。

这不是询问。

是审判。

卫青的心脏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攥住,要生生捏爆。

他放下酒盏。

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一声沉闷的“咚”。

“臣不敢。”

他垂下眼帘,声音却稳得可怕。

“臣只知,大汉这间华屋,地基是陛下用血与火铸就的。”

“太子要做的,是为这华屋,粉刷墙壁,雕梁画栋。”

“地基与梁柱,缺一不可。”

刘彻盯着他,看了许久。

久到卫青的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突然,刘彻笑了。

那笑声很低,很沉,充满了无法言说的讥诮与苍凉。

“说得好。”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户。

刺骨的冷风,瞬间灌满了整座大殿。

“华屋?哈哈哈……好一个华屋!”

“仲卿,你知道吗?天下人都在骂朕!骂朕穷兵黩武,骂朕是暴君!”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嘶哑的咆哮震得殿梁微颤。

“他们懂个屁!”

“朕若不打!朕的儿子,朕的孙子,就要跪在地上,把宗室的女儿打包送给匈奴人当玩物!”

“朕若不把西域那块地攥死在手里,大汉的边境,就永远是烽火连天的屠宰场!”

他猛地一拳砸在窗棂上。

“咚!”

指节处瞬间血肉模糊。

“朕就是要当这个恶人!朕就是要让自己的手上沾满血!”

“朕来做这个屠夫,才能让据儿,干干净净地去做他的圣主明君!”

“朕把所有的仗都打完,把所有的敌人都杀光,把所有的骂名都背上!他只需要坐在皇位上,对天下说一句‘与民休息’,就能收获万世的美名!”

“这,就是朕给他的路!”

这番话,不再是君王的剖白。

而是一个父亲,一个男人,最原始、最暴烈的嘶吼。

每一个字,都狠狠砸在卫青的心上,砸得他血肉模糊。

原来……是这样。

卫青的心脏像是被这句话洞穿,所有的恨与怨,都在这一刻,流了个干净。

他看着那个在窗边微微颤抖的背影。

那个孤家寡人。

那个与他相辅相成的君王。

这一刻,他忽然懂了。

懂了他的孤独,懂了他的疯狂,也懂了他藏在雷霆之怒下,那份深沉到扭曲的父爱。

卫青站起身。

他一步步走到刘彻身后,没有丝毫犹豫。

“噗通!”

双膝重重跪地,坚硬的宫砖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

“陛下……”

卫青抬起头,眼中没有了臣子的恭敬,只有一种同类的悲悯与决绝。

“臣这具身子,已经废了。”

卫青惨然一笑。

“与其占着位置,不如滚得远远的,免得碍了陛下的眼,也挡了年轻人的路!”

他一边说,一边开始动手,去解腰间那枚象征帝国兵权最高荣耀的大将军印绶。

动作笨拙,却异常坚定。

“李广利是陛下的小舅子,也许他比臣,更让陛下放心!”

“臣,什么都不要了!”

“臣只求陛下,信太子!”

“他就是您想让他成为的那个样子,您要信他!”

“这大将军之位,臣可以交还。”

沉重的印绶被他解了下来,双手高高捧起。

他将自己的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砰!”

“陛下圣明!”

刘彻定定地看着他。

看着这个从骑奴一路追随自己,为自己打下半壁江山,如今却匍匐在自己脚下,只为给家人求一条活路的男人。

他的眼眶,毫无征兆地泛起一片恐怖的潮红。

英雄迟暮。

“……你的帅印,自己留着。”

卫青没有再抬头。

他只是保持着匍匐的姿势很久,很久。

当他走出宣室殿时,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寂寥。

他没有回府。

脚步不受控制地,走向了椒房殿。

*******

椒房殿。

卫青踏入殿门的那一刻,就感到了一股寒意。

不是天气冷。

是卫子夫的眼神,比殿外的冬夜,还要冷。

她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碗早已凉透的汤药。

“他许了你什么?”

卫子夫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让你觉得,他是个为你我,为据儿呕心沥血的慈父明君?”

卫青一震,将君臣间的对话,艰难地复述了一遍。

卫子夫静静地听着。

听完,她笑了。

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看透一切的悲哀。

“为据儿铺路?”

她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像一根冰锥刺入卫青的耳膜。

“仲卿啊,你还是不懂他!”

“他不是在铺路。”

“他是在掘坟!”

卫子夫猛地站起身,眼中是滔天的恨意与恐惧。

“为我们所有人,掘好一座华丽的坟墓!”

卫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阿姊,你……”

“‘为据儿铺路’?呵,上一世,他也是这么说的!”

卫子夫双手抱住头,脸上露出极度的痛苦,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把据儿捧上云端,赐他‘仁德’的美名,转过头,就用‘巫蛊’,用‘不堪大任’,用‘受奸人蒙蔽’,把他活活逼死!”

“我看见了……我看见据儿自刎……看见卫氏满门被屠!”

“我还看见了你……他们给你灌下毒酒,你就死在我的怀里……仲卿……你死在我怀里!”

她的声音变得支离破碎,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

卫青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冲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卫子夫,声音都在发抖:“阿姊!你在说什么胡话!”

“胡话?”

卫子夫猛地抓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

她的眼神愈发的清明,那些在她骨肉里的记忆画卷,潮水般涌来。

“那块我送给去病和昭华的血玉。”

“在淮南王府,被献祭的卫荠,是我!”

“在椒房殿,自尽而亡的卫子夫,也是我!”

“从2022年穿越两千年,在张世伯坟墓里醒来的卫子麸,还是我!”

“我看见了……太多了……我全看见了!”

卫青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想起初见阿姊的模样,想起她一次次的异常,那些无法解释的谜团,在这一刻,被一个更疯狂的真相串联了起来。

阿姊真的因为血玉,穿越后重生,而且三魂一体。

卫青眼睛里散发着欣喜的光芒。

“阿姊……你……果真是卫荠阿姊。这些年,我总觉得你就是我嫡亲的阿姊。如今,果真如我所思。”

此时,卫子夫的眼神 变得有些涣散。

她松开手,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又看看卫青。

“你说,卫荠……是谁?”

卫青的心,彻底沉入冰窖。

他看到阿姊的眼神,那是一种让他心胆俱裂的陌生。

她看着他,像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仲卿。”

“我好像……不记得卫荠是谁……”

“卫子夫?卫荠?卫子麸?”

她的嘴唇翕动着,吐出几个名字,每一个都像一把刀,凌迟着卫青的神经。

“我是卫子麸还是卫子夫?还是卫荠?我……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