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的心，彻底坠入无底深渊。
眼前的人是他的阿姊。
可那双曾盛满星辰与智慧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片纯粹的空洞与茫然。
她看着他，像在看一个无比熟悉的陌生人。
“我……忘了‘我’。”
这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在他的脑海里，引爆了一座火山。
宣室殿内，君王的剖白刚刚在他心上捅了个血窟窿。
而现在，这个窟窿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撕开，撕得血肉模糊。
“阿姊！”
卫青一步冲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卫子夫。
她的身体冰冷得吓人。
那股寒意似乎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透过他的掌心，侵入他的五脏六腑。
卫子夫茫然地靠在他身上，眼神涣散，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呢喃着。
“卫子夫？”
“卫子麸？”
“卫荠，我是谁……”
每一个名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钩子，狠狠扎进卫青的神经。
那些被他强行压下的谜团——从坟墓里爬出的女子，不合时宜的言语，匪夷所思的举动——在这一刻，被一个更加疯狂的真相彻底引爆。
阿姊……真的不止一生。
而现在，她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滔天的恐慌如寒潮过境，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不。
不能倒下。
卫青死死咬住舌尖，剧痛让翻涌的情绪强行平息下来。
阿姊还在。
人还在，就没到绝路。
他缓缓松开紧抓着卫子夫的手，转而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指尖，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件濒临破碎的琉璃。
“阿姊。”
他的声音不再发抖，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镇定。
“你就是你，是我的阿姊。”
“你只是太累了，需要歇息。”
卫子夫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波动，她看着卫青，像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身体的颤抖稍稍平息。
卫青扶着她在榻上躺下，为她盖好锦被。
直到确认她呼吸平稳，似乎陷入沉睡，他才缓缓站直身体。
转身的瞬间，他脸上所有的温柔瞬间褪尽，只剩下淬火的钢铁。
他走到殿外，红姑和几名心腹宫人正焦急地等候着。
“传我将令。”
卫青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寒的威严。
“即刻起，封锁椒房殿。”
“对内外宣称，皇后娘娘忧思成疾，需静心休养，不见任何人。”
“所有汤药饮食，由我亲自过目。”
“若有半点风声泄露……”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眼神，是饮过血的刀锋。
“论罪处罚。”
尹尚宫伏地不起，心中却已了然。
从大将军的神色中，她知道，天要塌了。
椒房殿的宫人们骇得魂飞魄散，齐齐跪倒在地，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们知道，大将军不是在开玩笑。
这件事传出去，不是动摇后宫那么简单。
那是动摇国本的滔天巨浪！
安排好一切，卫青没有片刻停留。
他换上一身布衣，身形一闪，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长安城的暗巷。
目标只有一个——东方朔的府邸。
**********
东方宅。
“吱呀——”
东方朔打开门，看到深夜到访而且周身萦绕着死气的卫青时，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
他默默侧身，将人让了进来。
书房内，烛火摇曳。
卫青没有一句废话，直接将卫子夫的状况全盘托出。
“……她提到了‘卫荠’、‘卫子麸’，还有一个词，‘2022年’。”
东方朔静静听着，脸色愈发凝重。
待卫青说完，他沉默了许久，才起身倒了一杯热茶。
“仲卿，冷静。”
“我怎么冷静！”
卫青双目赤红，一把攥住东方朔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对方的骨头。
“她到底怎么了？！”
东方朔吃痛，却没有挣扎，只是盯着卫青，一字一顿。
“这不是病。”
“是‘魂’，出了问题。”
卫青的手，僵住了。
“那块血玉，本就是逆天之物。”东方朔的声音低沉沙哑。
“它强行让阿姊魂归前世，而为了让冠军侯和公主能逆天改命，她用自己的命格与那块玉做了等价交换。如今，代价来了。”
“冠军侯与公主或许已在世间某个角落重生……而你的阿姊……”
“她会慢慢枯竭。”
“她一具肉身集聚三世魂魄，那些本不该存在的魂魄，将要被剥离，回到原本归属的地方。”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东方朔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她本应是来自2022年的卫子麸，却强行承载了淮南王府死去的卫荠之魂，还要承载上一世大汉皇后卫子夫的魂。卫荠也好，卫子夫也罢，都将离去……”
“记忆错乱，只是开始。”
东方朔看着卫青惨白的脸，说出了最可怕的推断。
“继续下去，你的阿姊，三魂会彻底崩碎，就连我们这一世所见的卫子麸，也会魂飞魄散。”
“届时，神仙难救。”
“不！”
卫青猛地甩开他的手，巨大的力道带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泼了他一手，他却毫无所觉。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一定有办法！”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低声嘶吼，“东方先生，你一定有办法！”
东方朔看着他流血的手，沉默了。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枚用锦囊包裹之物。
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枚血玉的碎片，正是当初卫青从刘安遗物中找到的那一枚。
碎片在烛光下，散发着微弱的红光。
“解铃还须系铃人。”
东方朔的声音，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宿命感。
“血玉既是因，亦是果。”
“办法有两个。”
卫青眼中瞬间燃起疯狂的希望：“说！”
“其一，找到血玉力量的真正源头，用这力量，重新聚魂，让三世三魂合一。”
“源头在哪？”
“不知。”东方朔摇头，“此物逆天，其源头或许早已湮灭于时空长河。”
卫青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了一半。
“那第二个办法呢？”
东方朔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道：“让那三道魂魄，寻回彼此的羁绊，主动融合。”
“如何融合？”
“重走来时路。”东方朔的声音压得更低，“让娘娘重新经历某些足以铭刻魂魄的关键‘节点’。当不同时空的记忆与情感在同一个‘点’上重叠、碰撞，或许……能唤醒她们之间的共鸣，促成融合。”
“节点？”卫青脑中飞速运转，“哪些节点？”
“比如……你和她初遇的地方？”
卫青一怔。
长安街头？
玉禅居？
那个爬出坟墓的女子……那个荒郊野外的孤坟……
东方朔看着卫青焦灼的眼，一字一顿地说道：
“仲卿，你还记得我曾说过的‘天命在南，不在北’吗？”
“或许，娘娘的生机，就在那里。”
“南行！”
这两个字，如一道旱天惊雷，直直劈进卫青混沌的脑海。
血玉。
东方朔的谶言。
所有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线索，此刻，被这道雷光悍然串联，指向唯一一个疯狂的出口。
带阿姊走。
离开长安。
离开这座用黄金、权欲和尸骨堆砌而成的华丽牢笼。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疯长的野草，瞬间填满了卫青的五脏六腑。
再无回头路。
卫青眼中的慌乱被一种近乎决绝的死寂所取代。
他向着东方朔，深深一揖。
没有言语。
转身，融入更深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