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府,阳信苑。
卫青从宫中回府,没有片刻停留,径直来到这里。
他屏退所有侍从。
殿门在身后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吱呀”声,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烛火摇曳。
阳信长公主刘莘背对着他,安静地站在一张长案前,身影纤细。
她在忙着整理衣物。
“阿莘。”
卫青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栗。
刘莘的肩膀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你回来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反常。
卫青走上前去,目光落在长案上,呼吸瞬间停滞。
案上摊开的,是一卷绘制精细的大汉南境舆图。
舆图旁,整齐地放着几包用油纸裹好的东西。
蜜饯,蔗糖,还有几味产自南方的安神药材。
卫青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几乎窒息。
他想过无数种开口的方式,设想过她的震惊、恐惧,甚至反对。
唯独没有想过眼前这一幕。
刘莘缓缓转过身。
她没有哭,眼圈却红得像燃尽的炭火。
这个陪伴了他半生,从帝国最骄傲的明珠,到为他洗尽铅华的妻子,此刻脸上写满了卫青从未见过的,一种洞穿一切的决然与疲惫。
“皇后最近,只吃得下这些。”
刘莘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那包蜜饯,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我派人去太医院问过,又遣人去宫外查了查……这些东西,都来自楚地,来自南方。”
她抬起眼,目光笔直地刺入卫青的眼底。
“仲卿,你想带皇后……回家,对不对?”
她没有用“阿姊”这个家常的称呼。
“皇后”二字,清晰地点明了这件事背后足以倾覆天下的分量。
卫青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个沙哑的字。
“……是。”
刘莘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决堤。
泪珠无声滑落,可她的嘴角,却勾起一抹凄然的笑意。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来找我。”
她走到卫青面前,伸手,抚上他憔悴的脸庞,动作轻柔。
“长安的富贵,若要用我们全家人的命去换,我不要也罢。”
“我刘莘的夫君,是纵横捭阖的大将军,不是被锁在这座愁城里的阶下囚。”
她握住卫青冰凉的手,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
“以长公主府南下巡视封地为名,可以调动部曲,沿途驿站也不敢怠慢。这是最不引人怀疑的法子。”
“府中上下,皆听你调遣。”
“仲卿,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卫青反手将她的手死死握住,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这个女人,永远比他想象的更聪慧,也更决绝。
他心中翻涌的,不再是愧疚,而是一种足以将后背完全交托出去的、滚烫的暖流。
“好。”
……
卫青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夜。
他没有看兵书,也没有擦拭战刀。
他只是将那份南方舆图摊在桌上,手指在上方的山川河流间,一遍遍地划过,仿佛要将每一寸土地都刻进骨子里。
烛火燃尽了一支又一支。
墙壁上,他的身影被拉扯得忽明忽暗,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苍狼。
天际泛起鱼肚白。
他拿起桌上那叠推演了无数遍的南行路线草稿,将它们尽数投入了烛火之中。
火苗“腾”地窜起,将那些心血化为飞灰。
他要用自己的“病”,换姐姐的“生”。
他要用自己的“死”,换卫家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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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宣室殿。
袅袅的熏香里,刘彻正在批阅奏章。
“陛下,大将军求见。”
内侍的通报,没有让刘彻的笔尖有丝毫停顿。
“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个佝偻的身影,挪进了大殿。
刘彻的笔尖,终于停住了。
他缓缓抬眼。
进来的,不是那个身披铠甲、气吞山河的大将军。
而是一个穿着素色常服,卸去所有印绶,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年迈之人。
卫青跪伏在地,动作迟缓。
“何事?”
刘彻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让殿内的温度骤然下降。
卫青没有抬头,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金砖地面,声音嘶哑。
“臣……恳请陛下,恩准臣致仕。”
宣室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连熏香的烟,都凝固在了空中。
刘彻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个卑微的身影上,带着审视的重量。
“臣……这些年南征北战,身子早已亏空。”
卫青的声音,每说一个字,都仿佛在呕出心血。
“又随着冠军侯、霍嬗离世,心气已绝,加之早年旧伤并发,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不堪重任。”
“臣恳请陛下恩准,让臣与阳信长公主,带着……阿姊,一同回乡祭祖,颐养天年。”
阿姊。
不是皇后娘娘。
这个称谓的转变,像一把钝刀,割断了君臣间最后一丝牵连。
一股被背叛的怒火,轰然从刘彻心底燃起!
他才刚刚向卫青剖白心迹,言明要为太子铺路。
转过头,他最倚重的将军,就要带着他的皇后,远走高飞?
然而,怒火升腾到顶点,却又撞上了卫青那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衰败的背影。
他想起了那夜,卫青跪在自己脚下,重重磕头,只求他“信太子”的场景。
滔天的怒焰,竟被一丝苍凉的悲悯,浇熄了半分。
英雄迟暮。
何其讽刺。
“太子羽翼已丰,你便觉得可以功成身退了?”
刘彻的声音冷得像冰,每个字都带着钩子。
这是一个试探。
更是一个陷阱。
卫青听懂了。
他再次叩首,额头与金砖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陛下明鉴。”
“臣此生夙愿,已随冠军侯埋骨茂陵。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也是太子的天下。有陛下与太子在,臣……再无牵挂。”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愈发卑微,几乎微不可闻。
“如今,臣只想做个无用的闲人,为陛下祈福,为大汉祈福。”
“至于犬子卫伉、卫不疑、卫登……是为臣,是为将,是生是死,全凭陛下圣裁。”
“卫青,绝无二话!”
这番话,如同自断筋骨,自废武功。
他不仅将自己贬为废人,更将整个卫氏一族的未来,赤裸裸地、毫无保留地,捧到了刘彻的屠刀之下。
这是最彻底的示弱。
也是最决绝的切割。
刘彻沉默了。
他死死地盯着卫青的背影,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殿外的阳光,都偏移了角度。
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疲惫地摆了摆手。
“准了。”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如泰山。
卫青的身子,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去。
“长安城,朕会替你看着。”
刘彻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诡异的温和。
“朕的茂陵旁,给你留了位置。死之前,给朕滚回来。”
这句话,没有收回他的大将军印绶。
这既是一个帝王最后的恩典,也是一道无形的、永世无法挣脱的枷锁。
“臣……谢陛下……天恩。”
卫青重重磕了三个头。
然后,他佝偻着背,像一个真正的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步,一步,艰难地退出了大殿。
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
卫青没有看到。
在他转身之后,刘彻脸上的所有疲惫与悲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重新坐直了身体,目光落回案几之上。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份由“影子”刚刚呈上的密报。
他的指尖,在密报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叩、叩、叩”的轻响,仿佛在为某人敲响丧钟。
密报上,只有一行蝇头小楷:
“椒房殿一切如常,唯皇后近日常食南方甜食,尤喜蜜饯、蔗糖。”
刘彻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深邃而冰冷的弧度。
他拿起那份密报,凑到唇边,仿佛在与情人低语。
“朕的皇后,想家了啊……”
“既然如此……”
他顿了顿,眼中精光爆射,满是嗜血的玩味。
“那就……送她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