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十二月二十七。贵州,大方城。
冬日的寒意渗入这座临时充作大本营的土司城。
副总兵秦民屏按着腰刀,走在略显凌乱的街道上。
他面色沉肃,眼角带着连日未得好眠的疲惫,脚步却很沉稳。
街边歪倒的旌旗,墙角堆积的杂物,
以及往来兵卒脸上难以掩饰的惶然,都透着一股不祥的颓气。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贵州巡抚、此次征讨主帅王三善坐在上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
下首坐着几位总兵、副将,人人面沉似水。
“粮尽了。”
王三善声音干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手里捏着一份簿册,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库里只剩三日之粮,后方转运……彻底断了。
水西诸寨坚壁清野,附近搜刮不到一粒米。”
没人说话。这个事实,大家心里都清楚。
自十一月进驻大方,与叛酋安邦彦对峙已近四十日,
数万大军坐吃山空,粮草不济,军心早已浮动。
“援军呢?朝廷的援兵何时能到?”一个性急的参将忍不住问道。
王三善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将簿册轻轻丢在案上:
“湖广、四川皆言道路梗阻,粮秣难行。
云南……自顾不暇。”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帐中诸将,
“孤军悬于敌境,粮尽援绝,乃兵家大忌。大方……守不住了。”
帐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尽管早有预感,但从主帅口中明确说出放弃苦战得来的大方城,还是让众人心头一沉。
“抚台之意是?”秦民屏抬起头,沉声问道。
“撤。”
王三善吐出一个字,带着决绝,
“趁士卒尚有余力,叛军暂未合围,全军东撤,退回贵阳,再图后计。”
他目光落在秦民屏身上:
“秦副将,你素来沉稳果决。此次撤退,殿后之责,非你莫属。”
秦民屏起身,抱拳:“末将领命。”
“好。”
王三善点点头,
“给你两日准备。
二十九日寅时,中军先行,你部断后。
务必稳住阵脚,徐徐而退,严防安邦彦追袭。
所有带不走的辎重……一并焚毁,绝不可资敌!”
“末将明白。”
……
十二月二十八。
城内外已是一片忙乱与压抑的喧嚣。
撤退的命令已下,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军中蔓延。
秦民屏带着亲兵,行走在乱糟糟的营盘中,
声嘶力竭地呼喝,弹压着几处因争抢财物而几乎械斗的乱兵。
“都他娘的给老子住手!”
秦民屏一脚踹翻一个抢了同袍包袱的兵油子,
刀鞘狠狠砸在另一个试图反抗的士卒肩上,将其打趴在地。
“大敌当前,不想着同舟共济,竟敢内讧抢掠?再有犯者,立斩!”
他虎目圆睁,煞气逼人,顿时镇住了场面。
“传我将令,各营立即整备,只带三日口粮、随身兵甲火药,
其余冗余之物,今夜之前必须处置完毕!
违令者,军法从事!”
傍晚,大方城外空旷处燃起数堆冲天大火。
那是带不走的营帐、损坏的器械、以及大部分笨重的辎重。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也映红了无数兵卒麻木或悲戚的脸。
粮食已尽,这些身外之物更留不得。
火焰噼啪,吞噬着明军在此地存在过的痕迹,也灼烤着撤离前最后一点士气。
秦民屏站在火堆不远处,面无表情。
他安排了最得力的斥候夜不收,
撒向大军预定撤退的路线两侧山林,严密监视可能出现的叛军踪迹。
“将军,探马回报,东路三十里内未见大股贼兵,但小股游骑时隐时现。”
手下禀报。
“再探,十里一报,不得有误。”
秦民屏吩咐。安邦彦用兵狡诈,绝不会坐视他们安然撤离。
这平静,恐怕是暴风雨的前奏。
……
十二月二十九,寅时初。
天色漆黑如墨,寒气刺骨。
大方城头灯火零星,城中已是一片撤离前的死寂。
中军及各营主力,已在王三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开出东门,没入黑暗之中。
秦民屏全身披挂,按刀立于西门之内。
他的两千殿后人马已集结完毕,沉默地伫立在寒冷的晨雾里,
只有偶尔响起的马匹喷鼻声和甲叶摩擦的轻响。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笼罩在黑暗中的大方城郭。
驻扎月余,终是弃守。此一去,前途未卜。
“将军,中军已离城十里。”亲兵来报。
秦民屏收回目光,脸上再无波澜:
“传令,各队按序出发,保持警戒。出发!”
城门缓缓打开,吊桥放下。
秦民屏一马当先,率部行出。
队伍最后,是奉命点燃城中剩余无法带走之物的士卒。
很快,大方城内多处火起,浓烟滚滚,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格外刺目。
这支殿后军队,踏上了东撤之路。
秦民屏不知道,就在前方不远处,一个叫做“内庄”的地方,安邦彦已张开了血盆大口。
他更不知道,千里之外,一支小小的骑兵,
正以惊人的速度,穿越千山万水,朝着这片杀场亡命奔赴。
时间,是腊月二十九。
距离那场注定惨烈的伏击与溃败,还有三天。
寅时的寒风刀子般刮过脸颊。
秦民屏骑在马上,走在殿后队伍的最前头。
马蹄嘚嘚,敲打着冰冷的冻土,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秦民屏的心上。
一种阴冷,自离开大方城门那一刻起,便如附骨之疽,紧紧缠绕着他。
那不是对前方可能遭遇伏击的单纯担忧,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晦暗的预感,
仿佛能嗅到空气中来自命运尽头的铁锈与死亡的气息。
他知道自己在怕。
不是怕死,马革裹尸本是武人归宿。
他怕的是,若自己真的死在这里,远在石柱的姐姐,
那个看似刚强、实则为他这个弟弟操碎了心的姐姐秦良玉,
该如何承受这又一次失去至亲的打击?
大哥邦屏早已血洒疆场,马革裹尸还。
若他也……秦家这一代,就真的只剩下姐姐一人,独自撑起门楣,背负着一切了。
想到这里,秦民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兄长秦邦屏,想起了那些早已逝去的岁月。
记忆倏地飘远,飘到了很多年前的辽东,欢喜岭。
那时他还年轻,兄长正值壮年,姐夫马千乘也还在,
他们秦家兄妹与同样客兵入援的尤世功尤总兵意气相投。
塞外的夜晚,篝火噼啪,烤羊的香气混着粗劣但够劲的烧刀子气味。
他们围坐火旁,纵论边事,畅谈抱负,
尤大哥豪迈的笑声,兄长沉稳的语调,姐姐偶尔的叮嘱……
那时虽在边陲,虽临大敌,但心中是热的,血是烫的,
只觉得前途纵有艰险,兄弟并肩,亦无所惧。
可后来呢?后来啊……
兄长战死了,在浑河,在沈阳城下,带着他麾下那些白杆兵儿郎,
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再也没能回来。
而那位豪迈爽朗的尤大哥,也在不久后的某场恶战中,为国捐躯,马革裹尸。
故人零落,如秋风扫叶。
如今,轮到他秦民屏,走在这条不知终点的撤退路上,
独自咀嚼着这名为“绝境”的苦果。
夜风吹过,冰冷刺骨。
秦民屏下意识地紧了紧披风,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他眨了眨眼,忽然觉得脸颊有些冰凉。
抬手一抹,指尖触到一片湿意。
他竟然流泪了。
没有呜咽,没有抽泣,只有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从他虎目之中滑落,
迅速被寒风吹冷,在染满风尘的脸颊上留下两道浅浅的痕迹。
他很快用手背用力抹去,挺直了因回忆而略显佝偻的脊背,
目光重新投向眼前漆黑的山道,变得冷硬如铁。
怕归怕,想归想,路,还得走下去。
职责,还得扛起来。
他秦民屏,是这支殿后军的统帅,是数千儿郎的主心骨。
“传令,加快脚步,与前军保持五里距离,不得拉长!”
他沙哑着嗓子,对身旁的亲兵下令,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异常。
“是!”
队伍沉默地加速,融入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
只有秦民屏自己知道,心底那片不祥的阴云,越发浓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