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海雾正浓。
肖镇睁开眼,窗外还是沉沉的黛青色。
多年养成的生物钟精准得像瑞士机械表,不需要闹钟,不需要提醒,身体自然会在这一刻醒来。
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洗漱,换上跑步服。
经过客厅时,瞥见茶几上那枚黄铜书签——昨晚工作到深夜,最后握着它睡着了。
书签边缘已经被摩挲得温润光滑,未名湖的波纹在晨光中泛着极淡的金色。
六点整,他踏上环形跑道。
这座人工岛的跑道设计得很讲究:内圈是塑胶道,供日常训练;外圈是海滨石板路,沿着海岸线蜿蜒。肖镇选了外圈——他喜欢跑步时能看见海。
最初的一公里总是最难的。
肌肉还在苏醒,呼吸尚未找到节奏,大脑里残留着昨夜的思绪碎片:技术参数、财务报表、澳门工程的沉降数据……这些纷乱的念头像潮水般涌来又退去。
他调整呼吸,三步一吸,两步一呼。
这是他的田径教练教的方法,说能最大程度提高氧合效率。这么几年过去,这个习惯刻进了骨子里。
第三公里,身体热起来了。汗水从额头渗出,顺着鬓角滑落。海雾开始散去,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几只早起的海鸥掠过海面,翅膀划破晨雾,留下转瞬即逝的痕迹。
肖镇想起了父亲,那个南疆战场上的“麻药大师”每天早晨也会在军区大院里散步。父亲总说:“人这一辈子,就是跟自己较劲的过程。
赢了,就往前走一步;输了,就原地踏步。”
那时候他不完全懂。现在,在宋岛的晨跑中,他忽然明白了——那些技术难关,那些商业博弈,那些看不见的暗战,本质上都是与自己的较量。
战胜惰性,战胜恐惧,战胜人性中贪图安逸的那部分。
第六公里,呼吸和步伐达到了完美的同步。身体进入了那种奇妙的状态——不觉得累,反而有种轻盈的愉悦感。
思维变得异常清晰,一些困扰许久的技术难题,在此刻突然有了灵感。
他想起了昨晚与秦颂歌的对话。那个女孩问他:“你为什么总能保持这样的节奏?不累吗?”
当时他回答:“习惯了。”
现在想来,也许不只是习惯。更是一种选择——选择在每一个清晨重新开始,选择在每一次呼吸中积蓄力量,选择相信今天会比昨天更好。
第八公里,太阳跃出海面。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被染成金色。海水从深蓝变成金蓝,椰子树投下长长的影子,连跑道上的露珠都闪着钻石般的光。
肖镇停下脚步,站在观景台的栏杆前,看着这壮观的一幕。
手机就是在这时震动的。秦颂歌的信息很简单,但时机精准得像是约好的。
他拍了日出发过去,收到她发来的未名湖晨雾。
两幅画面在手机屏幕上并置:一边是海天一色的壮阔,一边是湖光塔影的静谧;一边是开拓者的征程,一边是求索者的坚守。
但两者之间,有一种奇妙的共鸣——都是清晨,都是开始,都是一个人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迎接新的一天。
肖镇收起手机,完成了最后两公里。
十公里结束,汗湿的t恤贴在身上,海风吹来,带来清凉的快意。
他在跑道边的凉亭坐下,打开保温杯,里面是出发前准备好的温水。
这一刻,什么都不用想。只是坐着,喝水,看海,等身体慢慢冷却下来。
远处,“凌霄”总装大厅的轮廓在晨光中逐渐清晰。
那座银灰色的建筑里,躺着人类迈向深空的梦想。
而他,是托起这个梦想的人之一,很重,但值得!
………………
上午八点半,肖镇冲完澡换好衣服,准时走进总装大厅。
这里永远灯火通明,永远有仪器运转的嗡鸣,永远有穿着工装的技术人员穿梭。空气中弥漫着特殊润滑油和臭氧混合的味道——这是尖端工业特有的气味,肖镇闻了十几年,早已熟悉得像是自己的体味。
“肖总!”伊戈尔博士几乎是扑过来的,手里的测试报告哗啦作响,“您一定要看看这个!推进系统的真空测试数据,简直完美!”
老人花白的头发因为激动而翘起几根,眼镜后的眼睛亮得惊人。
肖镇接过报告,快速浏览那些密密麻麻的图表和数字。
确实是完美的数据。推力稳定性曲线平滑得像是用尺子画出来的,不同功率档位的过渡响应时间比设计标准快了0.3秒,而在极端条件下的衰减率只有预期的三分之一。
“能源核心的数据呢?”肖镇翻到下一页。
“在这儿!”伊戈尔抢过报告,翻到能源模块部分,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120小时连续运行,功率波动在±0.5%以内!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们的小型堆已经具备了实际应用的稳定性!”
周围的技术人员都围了过来。有头发花白的老专家,有刚毕业的博士生,有从国企跳槽来的工程师,也有从海外归国的研究员。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同样的兴奋——那是创造者看着自己的造物逐渐成型时的、无法掩饰的骄傲。
肖镇的目光扫过这些面孔。他记得他们中的很多人: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叫陈硕,清华物理系毕业,为了参与“凌霄”项目放弃了mIt的全奖offer。
那个短发女工程师叫林薇,来自成飞,是国内顶尖的气动专家这可是肖镇求杨林磨过来的大才。
还有那个总是一脸严肃的老者,是钱老的学生,退休后被返聘来这里做顾问……
还有自己的三个已经成长起来带的博士学生赵立城、苏念晚和陈景,明年6月份能够顺利毕业了,肖镇作为他们的导师已经通过了他们三人的博士论文答辩。
三人也成为香港科技大学太空学院第一届太空学博士。
这些人,因为一个共同的梦想,从五湖四海聚集到这座孤悬海外的人工岛上。
拿着匹配的薪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日复一日地面对枯燥的数据和可能永远没有结果的实验。
但此刻,他们的眼睛在发光。
肖镇放下报告,走到飞船前。
巨大的银灰色船体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智能蒙皮表面的鳞状纹路随着角度变化而流转,仿佛有生命在下面呼吸。
他伸手触摸船体。金属表面冰凉,但在这冰凉之下,他能感受到某种脉动——那不是真实的物理振动,而是一种更抽象的感觉:数百个子系统正在协同工作,数千个传感器在收集数据,数万个零件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一起。
这不再是一堆零件。这是一个即将苏醒的生命体。
“准备启动全系统联调。”肖镇转身,声音在大厅里回荡,“我需要所有子系统负责人在十五分钟后到控制中心集合。”
命令下达,人群迅速散开,各就各位。
没有多余的议论,没有拖沓的动作,每个人都清楚自己的岗位和职责。这种高效,是多年磨合出来的默契。
肖镇走向控制中心。路过新材料实验室时,他透过观察窗看了一眼——里面正在进行一种新型合金的疲劳测试。
那是为“凌霄”二期准备的船体材料,强度比现在用的高30%,重量却轻15%。
他想起了几年前,在清华的黄院士的材料实验室里,自己第一次看到扫描电镜下的金属微观结构。
那些规则的晶格排列,像是某种宇宙的语言,诉说着物质最深处的秘密。
那时他还是个少年,被这种神秘的美震撼得说不出话。
导师黄院士拍着他的肩膀说:“肖镇啊,科学的路很苦,但也很美。因为你在触摸真理。”
这么多年过去,他还在触摸真理。
只是方式从实验室的烧杯试管,变成了眼前的庞然大物。
控制中心里,大屏幕已经亮起。数十块分屏显示着各个子系统的实时状态,红绿黄三色指示灯规律闪烁,像是星际舰队旗舰的指挥舱。
肖镇在主控台前坐下,戴上耳麦。伊戈尔坐在他左侧,负责推进系统;右侧是林薇,负责气动和结构;身后还有十几位专家,各司其职。
“开始吧。”他说。
………………
联调开始的瞬间,控制中心陷入了绝对的安静。
不是没有人说话的那种安静,而是一种高度专注产生的、近乎凝固的静谧。
只有键盘敲击声、仪器运转声、偶尔响起的确认口令声,构成了这静谧的背景音。
大屏幕上,数据流开始滚动。
先是能源核心——那个小型第五代裂变堆的点火序列启动。
模拟器上,代表反应强度的曲线开始爬升,从零到10%,再到30%、50%……最终稳定在预设的85%运行功率。
整个过程用了七分十二秒,比预期快了四十八秒。
“能源核心稳定,输出功率波动±0.3%。”负责监控的工程师报出数据,声音平静,但握着鼠标的手微微颤抖。
接着是推进系统。八个主推进器和二十四个姿态调节喷口依次启动自检程序。
屏幕上的三维模型亮起蓝色的光点,每一个光点代表一个喷口,从船尾到船首,依次点亮,像是给飞船注入生命。
“推进系统自检完成,全部喷口响应正常。”
然后是导航模块。星图在屏幕上展开,模拟的星座位置与实时天文数据比对,误差在角秒级别。
惯性导航、天文导航、地面信标导航三套系统开始数据融合,生成精确到米级的定位信息。
“导航系统就位,定位精度0.8米。”
生命维持系统启动。模拟的舱内环境数据开始变化:温度稳定在22c±1c,湿度45%±5%,氧气浓度21%,二氧化碳浓度被控制在0.04%以下。
水循环系统、空气净化系统、废物处理系统……所有数据都在绿色区间。
“生命维持系统运行正常,可支持三名乘员连续生存380天。”
一条条系统状态报告在频道里响起。
每一条报告背后,都是无数个日夜的攻坚克难,无数次失败的尝试,无数个不眠的夜晚。
肖镇盯着主屏幕上的协同率数据。那个百分比数字在缓慢爬升:75%、80%、85%……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控制中心里的空气越来越紧绷。
有人开始不自觉地啃指甲,有人反复推眼镜,有人盯着屏幕眼睛都不眨。
90%了。
这是之前地面测试达到过的最高值。再往上,每提高一个百分点都需要系统间更精密的配合,需要算法更优化的调度,需要硬件更稳定的表现。
数字继续跳动:91%、92%、93%……
伊戈尔掏出手帕擦汗。林薇的手指在键盘上悬停,随时准备介入调整。
肖镇的表情依然平静,但耳麦下的太阳穴处,有细微的青筋在跳动。
95%。
控制中心响起压抑的惊呼。这个数字已经超出了最乐观的预期。
但数字还在上升:96%、97%……
最后停在98.2%。
有那么两三秒钟,整个控制中心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盯着那个数字,像是怕一眨眼它就会消失。
然后,掌声响起。
先是零星的,试探的,然后迅速连成一片,最后变成雷鸣般的、持续不断的掌声。
有人站起来鼓掌,有人拥抱身边的人,有人摘下眼镜擦拭眼角——哪怕是最严谨的工程师,在这一刻也控制不住情绪。
伊戈尔转过身,用力拥抱肖镇,老人的声音哽咽了:“我们做到了……肖,我们真的做到了……”
肖镇轻轻拍着老人的背,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大屏幕上那个定格在98.2%的数字。
他想起了很多画面:图纸上的第一笔线条,实验室里的第一个原型,测试台上的第一次点火,还有无数次失败后团队疲惫却依然坚定的眼神。
他想起了那些质疑的声音:有人说这是烧钱的游戏,有人说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有人说中国人搞不出真正的深空飞船。
现在,这个98.2%就是最有力的回答。
“所有参与‘凌霄’项目的同仁,”肖镇按下通讯键,他的声音通过广播系统传遍整个基地,“我代表大禹深空探索公司,也代表所有期待星空的人,向你们致以最深的敬意。”
他停顿了一下,让情绪平复:“今天的98.2%,不是一个终点。它只是证明了一件事——我们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而这条路的尽头,是星辰大海。”
“食堂已经准备好加餐。”他最后说,“今天,我们不谈工作,只庆祝。我请客。”
更大的欢呼声响起,几乎要掀翻屋顶。
夕阳西下时,肖镇独自站在总装大厅的观景台上。大厅里,庆祝还在继续,但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
“凌霄”飞船在暮色中泛着银灰色的光泽,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但肖镇知道,它已经苏醒了——那个98.2%的协同率,就是它的心跳。
手机震动。是秦颂歌发来的信息:“听说了你们今天的突破。恭喜。”
肖镇回复:“谢谢。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个很了不起的开始。”她很快回复,“下周五的沙龙,我准备好了。你会来吗?”
“会。”
“那就好。对了,今天跑步了吗?”
“跑了。十公里。”
“厉害。我今天只跑了五公里,就累得不行。”
“慢慢来。跑步这件事,最重要的是坚持下去。”
对话暂停。肖镇望向窗外,夜幕降临,繁星初现。
他想,也许有一天,“凌霄”会载着人类的梦想,飞向那些星星。而此刻,在这个小小的岛屿上,梦想已经启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