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陈根生听得清清楚楚。
他找的陈根生难道就是我?
他跟陈根生是有仇,还是有别的事儿?
这个陈根生,是我这样的好人吗,应该不可能。
须知能与李氏仙族牵扯上干系的陈根生,多半也是豺狼虎豹之流。
没多大一会儿,一群戴着纸面具的教众,乌压压地涌了进来。
这些人也不说话,进来就跪。
“恭迎老祖!老祖法力无边,寿与天齐!”
那喊声整齐划一,显是平日里没少操练。
只见那高台之上,李稳淡淡说道。
“人都齐了?”
“回老祖,除了在外头守岛的两个兄弟,剩下的教众都在这儿了。”
溶洞里的风是腥的,不像海风那种带着盐粒子的爽利,倒像是捂在陈年酱缸里发酵了三五个月的烂鱼虾,吸一口进肺腑,能把人腻吐。
李稳将手从袖中探出。
那手枯瘦如柴,指甲盖竟泛着青灰。
“这批仙苗长势何如?凡有气感能引气入体者,向前一步。”
百余戴纸面具的教众,面面相觑,终是仅有稀稀拉拉五人,挪步出列。
这几人若是摘了面具,多半也是满脸菜色。
李稳扫了一眼。
几个刚站出来的教众两股战战,恨不得把头缩进腔子里。
“才五个?潮安郡那可是有十个的。”
李稳叹了口气,也并非是动怒。
“我早便与你们讲过,这法子虽说不是正经的大道,给不了你们那万中无一的天生灵根。但这世上,正路走不通,走走小路也是能到头的。”
他缓步走下高台,走到那五个幸运儿面前。
第一个是个庄稼汉模样的汉子,裤腿卷着,脚背上全是泥点子。
见老祖过来,牙关子都在打架,咔咔作响。
“抖什么?”
李稳伸手,一颗小芽从手指生出,在那汉子眉心处插入。
“既是有了气感,那就是半个仙家的人了。仙家要有仙家的体面。”
那汉子刚想磕头谢恩,却觉得眉心处像是泥鳅钻了进去。
“啊!”
惨叫声冲出喉咙,汉子就瘫软在地。
紧接着,他的皮肤底下像是有一群耗子在乱窜,一个个鼓包此起彼伏,不过一会,变成了长满植物的人。
李稳轻声点评了几句,既叹气,又摇头。
“稍微见点风雨便乱颤,成何体统?”
“不知道是不是红枫派来的细作?见了我心里头发虚?”
李稳有些惋惜地收回手,目光慢悠悠地转到了剩下那四个。
这四人早就吓瘫了。
有人翻着白眼,掐着自己的人中才没昏死过去,还有一个直接把头磕得邦邦响,额头上全是血。
“老祖饶命!小的忠心耿耿!小的不是细作!”
“老祖明鉴啊!我这就是怕的……不不不,我是高兴的,高兴得发抖!”
李稳眉头微蹙。
“还说不是细作?”
地上陡然钻出四根儿臂粗细的藤蔓。
四声闷响同时响起。
那四人的胸膛被藤蔓贯穿,整个人被挑在了半空,像是挂在肉铺钩子上的死猪。
鲜血顺着藤蔓蜿蜒而下,很快就又长出了植物。
“清理干净。”
“是!”
黑衣执事上前,手脚麻利地提来数桶海水,冲刷地面血迹。
事闭了,才躬身趋前,口中却道出周遭百十人心中共同的疑窦。
“老祖,小的愚钝,有一事未解。”
“教里盛传,说您在那场变故里散了一身修为,可方才这手段……还有,那五人既已有了气感,那便是炼气修士了,怎的一眼就成了红枫谷的细作?”
这话说得讨巧。
既捧了李稳的手段,又替大伙儿问了安危。
李稳呵呵一笑。
“我不乐意说。”
“至于那几个细作……”
“凡俗之人见着个县太爷都要哆嗦半天。乍然有了气感,那是泼天的富贵砸在脑门上,第一反应该是懵是喜是疯癫。”
“这等心虚的人,杀便杀了。”
李稳说完,溶洞里寂静。
陈根生混在人堆里,低眉顺眼,心里头却在给这老祖鼓掌。
分析得头头是道,可惜全是个屁。
“你。”
李稳的手指头忽然一点,直直地戳向了角落。
“那个小孩,你也是细作!矮则认矮,挨打则立稳,鬼祟如斯定是细作无疑。”
陈根生身旁几人哗啦一下散开,瞬间把他给孤立了出来。
他愣了愣,然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细作是我?”
“上来。”
陈根生也不含糊,一步步走上了高台。
离得近了,李稳身上一股草木腐烂混合药渣的苦味散发出来,他眯着眼睛,蹲下细细打量这人。
“刚才我杀细作你怎么不抖,念你年幼容你分说几句,孩子,你叫什么?”
陈根生也不知自己何以如此悍勇,好像他天生不惧这李稳分毫,只呵呵回话说。
“你叫什么?”
李稳一愣,皱眉缓了缓神,可随即怒火就涌了上来,自打从娘胎里落地,就没见过这么不知死活的种。
“本座问你名讳来历,再敢顾左右而言他,把你舌头拔了泡酒!”
溶洞里的风是粘稠的,像半干的鼻涕,呼在脸上腻得慌。
若是换了旁人,见着这满洞的诡异藤蔓和人肉盆栽,这会儿也该吓得两股战战,跪地求饶。
但这孩子不但不怕,甚至还有点嫌弃。
陈根生的视线落在了李稳身上。
没来由地,一股浓烈杀意从心底冒了出来,挥之不去。
这李稳今天必死。
“我是青牛江郡府衙的仵作学徒,专给死人缝衣裳的。”
此言一出,周遭教众倒吸一口凉气。
这年头,晦气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掏大粪的虽臭,那是五谷轮回;
杀猪的虽凶,那是供人吃喝。
唯独这仵作行当,那是跟阎王爷抢饭吃的买卖,沾了一身尸臭,谁碰谁倒霉。
李稳心头竟生出几分无由的悸栗。
他慌忙四下张望,双手不知该往何处安放,暗自悔念今日当真不该踏足此地。
这感觉甚是诡异,然他旋即归咎于自身多虑,忙定了定神追问道。
“十岁便当了仵作?你可识得陈根生?莫非是他传你《血肉巢衣》之术?”
陈根生缄口不语,唯在心底默念二字:凭神。
正是《血肉巢衣》分卷,一念既出,周身隐有血气暗涌。
溶洞内,烛火忽明忽暗。
天地间忽生异变。
溶洞顶上的钟乳石开始落下灰土。
外头的风声变了。
众人扭头朝洞外望去。
原本漆黑如墨的海面,此刻波涛肆虐,巨浪排空。
那浪头打得极高,怕是有数十丈,卷着白沫子狠狠拍在礁石上,发出的巨响震耳欲聋。
天穹低垂,云层厚重透不过半点星光。
仿佛有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正要从这混沌中挣脱而出。
无数海鱼像是发了疯,争先恐后地从水里跃出,也不管前面是水是岸,就这么往滩涂上摔。
而倒挂在岩壁深处的蝙蝠,也失了方寸,成群结队地坠落下来,黑压压地铺了一地,扑腾着那丑陋的肉翅,发出吱吱的惨叫。
墙角的钻出来一堆蚂蚁排成了黑线,盲目地打转,最后堆叠在一起,成了个黑球。
李稳表情骤变,恐惧浓得几欲溢于言表,声音颤颤,大喊。
“我……我可不识什么陈根生!”
万物惶惶皆失所,
只缘妖祸欲重生。
此时。
陈根生眸光沉沉,不再将那两个字藏于心底。
唇齿轻启,一字一顿吐出二字。
“凭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