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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刚过,春意便如同打翻了绿釉的染缸,迅速而浓烈地浸透了白石沟的每一个角落。冬日坚实的冻土变得松软湿润,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苏醒的腥甜气息和草木萌发的清新味道。茶山仿佛一夜之间被施了魔法,墨绿的老叶间,无数嫩绿中泛着鹅黄的芽尖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在温煦的阳光下舒展着柔嫩的腰肢,叶面上细密的茸毛闪烁着银亮的光泽,如同给整座山坡披上了一层流动的薄纱。蛰伏了一冬的生机,在此刻喷薄而出。

林家小院也早已从冬日的沉寂中苏醒过来,充满了忙碌而有序的活力。林国栋和林大山天不亮就上了山,开始了一年中最紧要的春茶采摘。他们的手指在茶树枝梢间轻盈地飞舞,如同技艺高超的琴师拨动琴弦,精准地掐下那一芽一叶、形如“旗枪”的顶尖鲜叶,小心翼翼地放入腰间的竹篓中。周芳和周母则在家中操持着茶青的摊晾、挑拣,空气中弥漫着鲜叶特有的、清新提神的青草香气。那本冬日里诞生的“林家茶制艺纲要(初稿)”被周芳用油纸仔细包好,放在堂屋最显眼的柜子上,如同一位沉默的导师,时刻提醒着操作的规范。

这是一个寻常的清晨,朝霞将东边的天空染成绚丽的锦缎。林国栋和周芳刚将一批晨采的鲜叶摊晾在竹匾上,正准备歇口气喝口水,院外突然传来了急促而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山村的宁静。不一会儿,一辆风尘仆仆的马车停在了篱笆门外,车上跳下来的,正是多日未见的“仙踪阁”老掌柜。但与往常的从容不同,今日的老掌柜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急切,连花白的胡须都似乎在微微颤抖。

“国栋!秀芬!大山叔!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啊!”老掌柜人未进院,洪亮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信封,步伐快得几乎要小跑起来。

堂屋里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惊动了,连在里屋休息的林大山也拄着拐杖走了出来。老掌柜也顾不上寒暄,径直走到炕桌前,将那个信封郑重地放在桌上,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平复一下过于激动的心情,这才开口,声音因兴奋而提高了八度:

“省里!是省里来的消息!”他指着那个信封,手指微微发颤,“省农业厅和商贸局,要联合举办一场‘全省名优特产品鉴会’!这可是咱们省头一遭这么大规模的盛会!听说省里的大领导、各地的专家、还有好多大商号的老板都会来!唐技术员费了老大的劲,把咱们‘林家茶’给推荐上去了!这是参会通知书和邀请函!咱们的茶,有机会在全省面前亮相了!”

这番话,如同一声平地惊雷,在小小的堂屋里炸响。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了。林国栋手里端着的粗瓷碗“哐当”一声掉在炕桌上,水洒了一片,他却浑然不觉,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如同铜铃,嘴巴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全省……品鉴会……”这几个字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如同重锤敲击着他的心脏。那是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遥不可及的舞台,是只有在梦里才敢稍稍企及的高度。一股巨大的、不真实的眩晕感席卷了他,让他感觉脚下的土地都在晃动。

周芳正在擦拭竹匾的手猛地一顿,抹布掉在地上。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防止自己惊呼出声,但胸口却剧烈地起伏着,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随即又涌上激动的红潮。她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普通的信封,仿佛要把它看穿。这突如其来的荣耀,带来的不是纯粹的喜悦,而是一种排山倒海般的、令人窒息的压力和惶恐。省级舞台?那意味着他们的茶叶将要接受最苛刻、最专业的审视,与全省最顶尖的产品同台竞技。林家茶,真的准备好了吗?

连一向见惯风浪的林大山,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镇定。他拄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嘴唇嗫嚅着,喃喃道:“省里……省里的大会?咱这山沟沟里的茶……能上那台面?” 这消息超越了他一生的经验范畴,带来的震撼是颠覆性的。

老掌柜看着一家人震惊到失语的样子,理解地笑了笑,自己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碗水,咕咚喝下,才继续说道:“唐技术员说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在品鉴会上能得到好评,哪怕只是露个脸,‘林家茶’这名头就算是在全省打响了!往后的路子,就宽了!他让你们务必精心准备一批最好的春茶,数量不用多,但品质必须是最顶级的,要能代表咱们这方水土的最高水平!时间紧,任务重啊!”

老掌柜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林家小院激起了滔天巨浪。最初的极致震惊过后,是长时间的死寂,每个人都沉浸在巨大的冲击和随之而来的、错综复杂的情绪之中。

林国栋是第一个从呆滞中反应过来的。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极度兴奋、巨大压力和沉重责任的炽热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的堤坝。他“嚯”地站起身,在堂屋里来回疾走,双手因激动而无意识地紧握成拳,指节发白。他的脸颊涨得通红,呼吸粗重,眼神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火焰。“全省品鉴会”!这六个字像魔咒一样,点燃了他内心深处所有关于荣耀、认可和家族振兴的渴望。他仿佛看到了一条金光大道在眼前铺开,看到了林家茶摆放在铺着天鹅绒的展台上,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惊叹和赞赏的目光。这种极致的诱惑,带来的是一种近乎眩晕的狂喜和破釜沉舟般的决心。

“爹!秀芬!你们听到了吗?省里!是省里啊!”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带着颤音,“这是咱们林家几辈子都不敢想的事!这茶,必须炒好!拼了命也要炒好!要把咱们所有的本事都拿出来!让全省的人都看看,咱白石沟,咱林家,能出这么好的茶!” 他的情绪极具感染力,充满了放手一搏的冲动和改变命运的强烈渴望。

然而,狂喜过后,冰冷的现实感迅速蔓延。周芳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冷静下来,但脸色依旧苍白,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虑。她没有像丈夫那样激动,而是缓缓坐下,拿起那个信封,反复摩挲着,仿佛在掂量其千斤重量。她的思维迅速切换到务实和风险评估模式。

“国栋,你冷静点。”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努力保持镇定,“这是天大的机会,可也是天大的压力!全省的能人有多少?好东西有多少?咱们的茶,在家里、在县里算不错,可到了省里,那是什么场合?万一……万一有什么闪失,或者……或者人家的茶实在太好,咱们的茶显得平常了,那……那岂不是丢人丢到省里去了?唐技术员的面子往哪放?咱们林家茶刚攒起来的那点名声,会不会……” 她的担忧,源于女性持家者固有的谨慎和对潜在失败后果的深刻恐惧,是一种对家庭声誉的本能保护。

“秀芬说的在理。”林大山老人终于开口,声音异常低沉沙哑,他示意林国栋坐下,“好事是好事,可这好事太大,大得让人心里头发慌。就像小舢板突然要闯大海,风光是风光,可一个浪头打过来,就可能船毁人亡。咱们的茶,是咱一锅一锅、凭手感炒出来的,靠的是实诚和本分。省城那地方,水深得很,规矩也多,咱们摸不清啊。”

家庭会议的气氛变得异常凝重。机遇的光环如此耀眼,但其背后的阴影也如此清晰——失败的代价,他们可能承受不起。是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奋力一搏,还是稳妥起见,避免可能的声誉扫地?巨大的矛盾撕扯着每个人的心。

最终,还是一家之主林大山拍了板。他用力磕了磕烟袋锅,浑浊的目光扫过儿孙:“慌什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唐技术员信得过咱们,把这么金贵的名额给了咱,那是天大的情分!咱们不能怂,更不能给他丢脸!茶,必须送!而且要送最好的!拿出咱看家的本事,有多大劲使多大劲!成了,是咱林家的造化;不成,咱也见识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回来继续埋头种咱的茶,不丢人!”

老人的决断,充满了老农式的坚韧和豁达,既肯定了机遇的价值,也化解了对失败的过度恐惧,为家庭注入了背水一战的勇气。

决心既定,林家小院立刻进入了前所未有的“战时状态”。所有的日常节奏都被打乱,一切围绕“品鉴会用茶”这个核心任务运转。

原料的挑选达到了极致苛刻的地步。 林国栋和林大山几乎住在了茶山上,他们不再追求数量,而是像沙里淘金一般,只选取向阳坡地、生长最健壮、芽头最饱满肥嫩、色泽润绿一致、毫无瑕疵的“头茬顶针”般的极品鲜叶。每一片茶叶都经过反复端详,确保其完美无缺。采摘时间严格控制在清晨露水干后至午前,以确保鲜叶的鲜活度。

炒制过程更是倾注了全部的心神。 堂屋成了神圣的禁地,闲人免进。林国栋调整到最佳状态,每一次生火前都静坐良久,摒弃所有杂念。他严格参照“纲要”,却又超越“纲要”,将冬日里总结的经验与多年来沉淀的、无法言传的“灵性”完美结合。对锅温的感知达到了毫厘不爽的境地,翻炒的手法如行云流水,对香气、叶色每一丝微妙变化的捕捉精准如猎豹。周芳全程记录,不仅记参数,更记录林国栋炒制时的心境、天气的细微变化,试图捕捉成功背后的所有变量。林大山则如同定海神针,始终守在灶旁,关键时刻寥寥数语的提点,往往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

在准备过程中,一个更大胆的想法在林国栋心中萌生——要不要尝试制作传说中最高等级的“雀舌”茶?即只采用最精贵的、尚未舒展的单芽来制作。这种茶耗时耗料极巨,风险极高,对炒制手艺的要求更是达到了苛刻的程度,但一旦成功,其形、香、味、韵都将达到巅峰,无疑是冲击品鉴会最高奖项的“王牌”。

当林国栋忐忑地提出这个想法时,再次引发了家庭内部的激烈讨论。周芳首先算起了经济账:“只采单芽?那得浪费多少旁边的嫩叶?十斤鲜叶也未必能出一斤干茶!这成本太高了!万一炒坏了,损失太大了!” 林大山则从技术层面表示担忧:“单芽太娇嫩,火候最难把握,差一丝一毫就前功尽弃,不是咱们现在能轻易尝试的。”

但林国栋这次异常坚持,眼中闪烁着挑战极限的光芒:“爹,秀芬,我知道难,也知道险。可这是全省的品鉴会!咱们送普通的‘旗枪’,或许能得个‘优良’,但要想一鸣惊人,就得拿出别人没有的、最能体现咱们手艺和这片山水精华的东西!‘雀舌’就是最好的机会!我愿意赌一把!就算失败,也认了!”

看着儿子眼中那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和追求极致的渴望,林大山最终缓缓点了点头:“罢了,年轻人,想闯,就去闯吧。大不了,就当交学费了。” 周芳见公公松口,也咬牙同意了,但要求必须做好万全准备,且只能用小批量试制。

于是,一场更为极致、近乎艺术创作的淬炼开始了。林国栋从精选的鲜叶中,再次进行近乎残酷的筛选,只留下那些胖嘟嘟、白毫密披、大小均匀如米粒的饱满单芽。炒制时,他心神凝聚到了极点,火候的控制精细到如同在钢丝上跳舞,手法轻柔得如同抚摸婴儿的肌肤。整个过程中,堂屋内鸦雀无声,只有茶叶与热锅接触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以及那逐渐弥漫开来的、无法形容的、清雅绝伦的幽香。

当这一小锅“雀舌”终于出锅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但见茶芽根根挺立,形状如雀舌,色泽银绿隐翠,身披浓密白毫,干茶香气清鲜持久,开汤后,茶汤清澈嫩绿,香气高雅馥郁,滋味鲜爽甘醇,回味无穷。这茶,已然超越了技术的范畴,达到了形神兼备的艺术境界。

最终,林家决定,品鉴会的样品茶以精心炒制的特级“旗枪”为主,辅以这一小罐堪称杰作的“雀舌”作为点睛之笔。周芳用早就准备好的、印有简单“林”字标记的崭新牛皮纸和防潮材料,将茶叶分装成若干小包,每包都附上一张简要的说明卡片。林国栋则找来一个结实的木箱,内部垫上柔软的干草和防震的棉纸,将这一份份凝聚着全家心血、希望与梦想的茶叶,如同安放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放入箱中,密封好。

当林国栋亲手将这个沉甸甸的木箱交到再次前来取货的“仙踪阁”老掌柜手中时,他的心情复杂难言。有期待,有忐忑,有自豪,更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虚脱。老掌柜接过箱子,神色庄重,仿佛接过了一份千斤重担。

马车载着木箱,也载着林家全部的期望,缓缓驶离了白石沟,驶向那个遥远而未知的、决定命运的舞台。林家小院重归宁静,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巨大希望与深深焦虑的等待,开始了。茶香之路,在这一刻,被推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未来的答案,将在省城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