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如墨般洇开,渐次吞没天光。
当最后一缕残霞隐没于山峦之后,无极道宗七十二峰相继亮起星子般的灯火,唯有玉瑶峰方向,依旧一片沉寂的暗。
今日除了照澜的收徒大典,亦是宗门三年一度的择徒日。各峰长老会在通过考核的弟子中挑选合意者收入门下,随后还有冗长的宗门事务商讨。
待一切尘埃落定,素心才终于在主殿偏厅寻到刚从议事中脱身的祖父丹辰子。
无极仙尊道无极虽威名赫赫,但玉瑶峰一脉的传承却堪称凋零。
这一脉修的是“太上忘情”,练的却是“红尘百炼”。
道心需至清至静,修为却需在万丈红尘中打磨。
如此矛盾苛刻的修行路数,使得千百年来拜入玉瑶峰门下的弟子凤毛麟角。
道无极这一代,师尊只收了他与师姐云栖霞二人。
师尊仙逝后,云栖霞以首徒身份继任玉瑶峰长老之位,门下仅收了无暇一个弟子。后来云栖霞与一位散仙相知相恋,两人携手云游四海,踪迹飘渺。她将峰主之位传给师弟道无极,带着弟子无暇时隐时现,渐渐淡出宗门视线,似乎真打算与道侣做一对逍遥世外的神仙眷侣。
变故发生在十年前。一封来自云栖霞的密信突然送达,信中言辞决绝,命道无极将“不肖徒”无暇逐出师门,从此恩断义绝。
自那以后,云栖霞音讯全无。
宗门内流言四起。
有人说栖霞仙子早已遭逢不测;有人猜测是无暇背叛师门,酿成大祸;还有人暗指是那位散仙道侣包藏祸心;更有人窃窃私语,说云栖霞怕是道心失守,堕入魔道,这才借故脱离宗门……众说纷纭,真相却如沉入深潭的石子,再无回响。
唯有宗门高层知晓,云栖霞的魂灯尚未熄灭,却一日暗过一日,微弱得仿佛风中残烛。
或许在不久的将来,那盏灯终将彻底寂灭。
丹辰子看向静立在一旁的无暇,心中重重一叹。
他被孙女缠得无法,只得摆手道:“行行行,爷爷随你走一趟便是,莫再晃了,我这把老骨头要散了。”
素心立刻眉开眼笑,抱着祖父的手臂撒娇:“爷爷最好了!我们快些去,岁岁怕是难受得紧呢。”
一行人穿过药峰蜿蜒的石径,朝无暇居住的小院行去。
而此时院中厢房内,刚刚苏醒的岁岁正艰难地支起身子,耳尖敏锐地颤动。
一股强烈的直觉涌入脑海——不能见到那位药峰长老!
她强忍体内翻腾的寒意,快速环视四周,随后目光锁定在窗棂那道未关严的缝隙,她积蓄起最后的气力,猛地跃起,用脑袋顶开窗扇,灵巧地从缝隙中钻了出去,轻盈落地后头也不回地窜入夜色。
体内的寒气正蠢蠢欲动,无暇设下的封印摇摇欲坠,岁岁慌不择路,凭着本能朝后山密林的方向奔逃。
幸好夜色已深,药峰草木葳蕤,她雪白的身影在暗影掩护下并不醒目。
一路疾驰,她熟门熟路地穿过药峰与后山交界处那道不起眼的禁制。
刚踏入后山地界,体内那股阴寒灵力便彻底冲破了封印,如脱缰野马般在经脉中横冲直撞。
刺骨的寒意裹挟着剧痛席卷全身,岁岁四肢发软,几乎栽倒。
所幸先前吞服的黄金果精华尚未完全炼化,加之这些日子从溯妄身上无意沾染的纯净灵力,两股力量自发形成一道微弱的屏障,勉强抵御着寒气的侵蚀。
必须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岁岁咬紧牙关,强撑着朝自己惯常栖息的山洞挪去,那里是她多年来修炼和藏身的地方。
然而,当她跌跌撞撞来到密林内围,离山洞仅剩百丈之遥时,几道模糊的人声随风飘来。
岁岁骤然刹住脚步,本能地缩进一丛茂密的蕨类植物下,屏息凝神。
“……那小狐狸的巢穴应当就在这附近,弟子曾见它多次出入这片区域。”
是一个年轻男弟子的声音,语气恭敬中带着几分讨好,“只是这灵狐似乎天赋异禀,极擅隐匿遁逃,这些年从未有弟子能真正捉住它。”
“呵,一只刚开灵智的小畜生,能有多大能耐?”照澜轻蔑的嗓音响起,“说到底,是先前那些人太废物罢了。”
岁岁透过叶隙望去,只见照澜手中托着一枚罗盘状的法器,莹莹青光映亮她姣好却倨傲的面容。
她身侧的男弟子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法器上,眼中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艳羡,随即又慌忙移开视线,心底涌起一股扭曲的酸涩——并非所有弟子都能像照澜这般,将珍贵的高级寻宝法器随意用于追踪一只狐狸。
这种品阶的法器,每动用一次都损耗不菲,谁会如此奢侈?
说到底,照澜不过是仗着有个好师尊,这弟子暗自腹诽,目光又不自觉地扫过照澜那张明艳的脸。
无极仙尊到底看中她哪一点?难道真就因这副皮囊?
他百思不得其解,却也只能压下杂念,继续陪着照澜在林中逡巡。
岁岁悄然后退两步,不敢再往前,因为照澜和那弟子行进的方向,正是她山洞所在。
山洞外的禁制她并不担心被识破,但若此刻贸然返回,极有可能与两人撞个正着。
白日里她已领教过这女修的嚣张跋扈与睚眦必报,眼下无暇师姐不在,若落入对方手中……
岁岁迟疑了一瞬,转身朝着玉瑶峰疾奔而去。
......
雪,越下越大了。
分明玉瑶峰外尚是仲春宜人的气候,峰内却仿佛被时光遗忘在永恒的寒冬。
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坠落,堆积在屋檐、树梢、石径,将世界覆成一片柔软的纯白。
岁岁轻车熟路地穿过那道对外人而言坚不可摧、于她却形同虚设的禁制,踏着没爪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峰顶那座孤零零的小屋跑去。
奇怪的是,往日令她瑟缩的寒意,此刻竟未让她感到太多不适。
小屋的纸窗内一片漆黑,不见灯火。
溯妄不喜欢点灯,岁岁早已习以为常,所以并未在意,寻到窗棂费力地钻了进去。
屋内温暖与屋外冰寒形成鲜明对比,岁岁没有闯入溯妄的卧房,而是拐进了与之仅一门之隔的书房——这是她前些日子在玉瑶峰待着无聊时发现的。
书房从外看不过方丈之地,内里却因空间法器的拓展而别有洞天,只见高耸的书架如林而立,层层叠叠直至视线尽头,典籍玉简浩如烟海,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页与淡淡墨香。
岁岁踉跄着冲入书房中央那片难得的空地,终于支撑不住,四肢一软,瘫倒在地。
体内那股横冲直撞的寒气,竟然诡异地消失了。
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比先前剧烈百倍的痛苦!
仿佛……仿佛有什么坚固的屏障被那寒气彻底击碎,潜伏在血脉深处的、沉睡已久的某种力量,正以决堤之势汹涌而出。
是灵力,庞大到令她灵魂战栗的浩瀚灵力!可这绝非她现在这副脆弱身躯所能承受的馈赠。
狂暴的灵力洪流冲刷着每一寸经脉,撕裂般的痛楚席卷全身。
岁岁拼命想要引导、炼化,却如螳臂当车,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力量肆意奔涌。
细密的血珠从她口鼻、耳窍渗出,雪白的绒毛被染上刺目的猩红,蓬松的大尾巴无力地耷拉在冰冷的地面上,随着身体的痉挛微微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