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在纯白空间里回荡。
不是师父的声音。
至少,不是王起记忆中师父的声音。
那声音里没有了温度,没有了情感,只剩下冰冷的、机械的平铺直叙,像在用声带模仿人类的语言。
但那张脸,确实是师父的脸。
皱纹的走向,眉骨的弧度,下颌那道旧伤疤——分毫不差。
王起的手,按在刀柄上。
拇指抵着“孤陨”的刀镡,指尖冰凉。
他没有动,只是看着十丈外那个盘膝而坐的身影,看着那双暗紫色的漩涡之眼。
“师父。”他开口,声音干涩。
“师父?”那张脸微微歪了歪头,动作僵硬,像不习惯这个称呼,“哦……你是说这具身体原来的主人。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被吞噬了。”它——王起已经无法将眼前这个存在称作“师父”——缓缓抬起手,抚摸着缠绕在身上的暗紫色锁链。
“三百年的侵蚀,三百年的对抗。他的意志确实很顽强,顽强到让我惊讶。”
“但终究……还是被磨灭了。三天前,最后一点自我意识消散,这具身体,彻底归我了。”
三天前。
正是王起在沉眠回廊与“回响”对话的时候。
是巧合?还是……
“你在说谎。”王起说。
“为什么这么说?”它饶有兴致地问。
“因为如果你真的完全吞噬了他,”王起盯着那双漩涡之眼,“你就不会坐在这里等我。”
“你会立刻破坏封印,冲出去,吞噬一切。”
它沉默了。
片刻后,它笑了。
笑声嘶哑,难听,像生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
“有趣……你比我想象的聪明。”它说,“没错,我没有完全吞噬他。”
“他还留了一点东西——一点微不足道的执念碎片,藏在这具身体的最深处。”
“像一颗卡在齿轮里的沙子,让我无法完全掌控这具身体,也无法离开这个囚笼。”
它的目光落在王起腰间的三把刀上。
“但你的到来,会改变这一切。”
“什么意思?”
“只要杀了你,夺走你的三把刀,用你的刀魂来磨灭他那最后一点执念……我就能彻底完整。”它缓缓站起身。
缠绕在身上的暗紫色锁链,随着它的动作哗啦作响,却没有束缚它——那些锁链仿佛已经成了它身体的一部分,是装饰,也是武器。
它抬起右手。
悬浮在空中的那柄布满暗紫色裂纹的“孤陨”,嗡鸣一声,飞入它的手中。
刀入手,刀身上的裂纹骤然亮起!
暗紫色的光芒顺着裂纹流淌,将整柄刀染成一种妖异的紫灰色。
“看到吗?”它抚摸着刀身,“他的刀,已经属于我了。”
王起看着那柄刀。
他能感觉到,刀魂还在。
但已经被污染,被扭曲,发出痛苦的哀鸣。
“拔刀吧。”它说,“让我看看,你这个传人……学到了他几分本事。”
王起没有拔刀。
他向前踏出一步。
“师父。”他看着那双漩涡之眼,一字一顿,“我知道你还能听见。”
“别白费力气了。”它冷笑,“他已经——”
话未说完。
它的右臂,忽然剧烈颤抖起来!
握刀的手,五指猛地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仿佛在与什么无形的力量搏斗!
刀身上的暗紫色光芒忽明忽暗,裂纹中甚至渗出几缕微弱的、银蓝色的光!
它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表情”。
不是愤怒,不是惊讶。
是一种……挣扎。
左半边脸依旧冰冷,漩涡之眼疯狂旋转;右半边脸却扭曲起来,眉头紧皱,嘴角抽搐,右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熟悉的锐利光芒——
只一瞬。
右眼的光芒熄灭,重新被暗紫色漩涡吞噬。
但那一瞬,已经够了。
王起看到了。
师父还在。
哪怕只剩一点碎片,哪怕被压在深渊最底层。
他还活着。
还在抵抗。
“真是……顽固……”它——现在或许该用“他们”来指代——的声音变得混乱,时而冰冷,时而嘶哑。
“三百年了……为什么还不放弃……”
“因为他是师父。”王起说。
“愚蠢。”
冰冷的声音占据主导,“情感是弱点,执着是累赘。放弃抵抗,与我融合,我们将成为更高等的存在——”
“放屁!”嘶哑的声音猛然爆发,是师父的声音,“老子就算魂飞魄散……也不会变成你这种鬼东西!”
右臂再次颤抖!
刀身上的银蓝光芒大盛,与暗紫色光芒激烈冲突!
整把刀剧烈震颤,发出刺耳的嗡鸣!
王起抓住了这一瞬。
他拔刀。
不是“孤陨”。
也不是“归寂”。
是“残念”。
布满裂纹的灰白刀身出鞘半尺,刀光如水,温柔地铺开。
这一刀,斩向的不是敌人。
而是师父右臂上那些暗紫色的锁链。
更准确地说,是斩向锁链与师父右臂连接处的“污染节点”。
“残念”刀魂的真意是“承载”。
承载执念,承载记忆,承载一切无法斩断、却又必须面对的“过去”。
刀光触碰到污染节点的刹那,无数混乱的画面、声音、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刀光倒灌进王起的魂灵!
他看到了三百年前。
师父孤身一人踏入裂缝,踏入这片纯白空间。
看到了师父与“心渊”意志的对抗,看到了封印的建立,看到了日复一日的侵蚀与抵抗。
看到了师父如何将最后一点自我意识,压缩成一粒“种子”,藏在灵魂最深处,任凭污染如何冲刷,都死死守住那方寸之地。
看到了三天前,那粒“种子”终于被找到,被围攻,被一点点磨灭……
也看到了,师父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留下的最后一缕“念想”——
“如果那小子来了……告诉他……”
“别管我。”
“毁了这里。”
“然后……快逃。”
画面戛然而止。
王起闷哼一声,七窍同时渗出血丝!
强行承载师父三百年的记忆碎片,即使是“残念”刀也到了极限。但他撑住了。
刀光过处,右臂上的三根暗紫色锁链,齐根断裂!
断裂处没有喷溅液体,而是像被橡皮擦抹去的铅笔痕迹,迅速淡化、消失。
师父——现在可以确定右半边身体暂时由师父控制——猛地抽回右臂,踉跄后退三步,单膝跪地,大口喘息。
左半边身体却依旧站立,左眼中的漩涡疯狂旋转,发出愤怒的嘶吼:
“你做了什么?!”
“做了该做的事。”王起收刀,脸色苍白,却眼神清明。
他看向师父的右半边脸。
右眼中,那熟悉的锐利光芒,正在艰难地维持。
“师父,”他说,“还能打吗?”
师父——右半边脸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打?”他嘶哑地说,“老子被这鬼东西折腾了三百年……早就想狠狠揍它一顿了!”
话音未落,他左手——依旧被暗紫色锁链缠绕的左手——猛地抬起,结了一个法印!
不是星辉文明的封印术。
而是王起从未见过、却本能地感到熟悉的印诀。
“这是……”王起瞳孔一缩。
“老子的压箱底本事……”师父咬牙,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斩魂分魄诀’……本来是用来对付心魔的……没想到用在这鬼东西身上……”
法印成型的刹那,师父整个身体,骤然从中分裂!
不是物理上的分裂。
而是“存在”层面的分割!
右半边身体——连同右臂、右腿、右半张脸——彻底剥离出来,化作一个半透明的、银蓝色的人形光影!
而左半边身体,则被暗紫色锁链彻底包裹,膨胀、扭曲,化作一个三丈高、布满眼睛和触手的怪物!
光影与怪物,背对背站立。
光影是师父残存的意志与魂力所化,虽然虚幻,却散发着纯净的、不屈的刀意。
怪物则是“心渊”侵蚀的部分,是污染与恶意的聚合体。
“小子!”光影——师父——回头吼道,“我只能撑半柱香!半柱香内,杀了它!否则我们俩都得完蛋!”
怪物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无数触手同时刺向光影!
光影不闪不避,右手虚握——那柄布满暗紫色裂纹的“孤陨”刀飞入手中!
刀身上的银蓝光芒大盛,硬生生将暗紫色裂纹逼退三寸!
“它的核心在左胸第三根肋骨下方!”
光影一边挥刀斩断触手,一边吼道,“那里有一个‘污染源点’!毁了它,这鬼东西就会暂时崩溃!”
王起点头。
他拔出了“孤陨”。
真正的“孤陨”。
灰白刀光,照亮纯白空间。
下一刻,他动了。
不是冲向怪物。
而是——
斩向自己的左手手腕。
刀光过处,左手齐腕而断!
断腕处没有流血,而是喷涌出银蓝色的光焰!
那光焰在空中凝聚、拉伸,化作一柄完全由光构成的、与“孤陨”一模一样的刀!
以魂为薪,以血为引,化出“斩念之刃”。
这是“孤陨”刀魂的终极用法——也是师父从未教过他、却在他继承刀魂时,就烙印在灵魂深处的禁忌之术。
一生只能用一次。
一次,斩断一切因果。
王起握住光刀。
然后,冲向怪物。
怪物狂吼,所有触手调转方向,刺向王起!
每一根触手尖端都裂开一张嘴,嘴里布满锯齿,喷吐着暗紫色的腐蚀性能量!
王起不闪不避。
光刀横斩。
第一刀,斩断十七根触手。
第二刀,斩开腐蚀性能量。
第三刀,刀尖刺入怪物左胸。
精准地,刺入第三根肋骨下方。
刺入那个“污染源点”。
“吼——!!!”
怪物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整个身体疯狂抽搐,所有眼睛同时炸裂,所有触手寸寸碎裂!
暗紫色的液体如同喷泉般从伤口涌出,却在涌出的瞬间就被光刀上的银蓝火焰蒸发、净化!
三息之后,怪物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迅速干瘪、风化,化作一地暗灰色的尘埃。
尘埃中,只留下一颗拳头大小、不断跳动、散发着恶意的暗紫色晶体。
污染源点的实体。
王起单膝跪地,光刀消散。
左手断腕处,银蓝光焰熄灭,伤口开始渗血——真实的、鲜红的血。
他脸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但还活着。
师父的光影飘过来,落在他面前。
光影已经很淡了,几乎透明。
“干得……不错……”师父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比老子当年……强……”
“师父,”王起抬头,“您……”
“我要散了。”师父打断他,“斩魂分魄……本就是同归于尽的招数。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他顿了顿,虚幻的手抬起,指了指地上那颗暗紫色晶体。
“那是‘心渊’在此地的一个‘次级节点’。毁了它,这个‘拟态之间’就会崩塌。外面的封印会暂时稳固,至少能再撑五年。”
“那您……”
“我已经死了。”师父的声音很平静,“三百年前就该死了。能撑到现在,能再见你一面,能亲手揍那鬼东西一顿……值了。”
光影开始消散。
从边缘开始,化作无数银蓝色的光点,飘向空中。
“小子,”在完全消散前,师父最后说,“离开这里。毁了节点,然后……去做你该做的事。”
“我们的世界……就交给你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
光影彻底消散。
纯白空间里,只剩下王起一人。
和一颗跳动的暗紫色晶体。
以及,远处那柄落在地上的、师父的“孤陨”。
王起缓缓站起身。
走到晶体前。
举起“孤陨”。
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