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刻,定北侯府后院的演武场笼罩在一片青灰色的晨霭里。地面铺着的青石板缝隙间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踩上去发出细微的碎裂声,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场边兵器架上的刀枪剑戟在朦胧天光里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远处的马厩隐约传来马匹不安的喷鼻声和蹄子刨地的闷响。
十一匹膘肥体壮的西北骏马已经拴在场边系马桩上,鞍鞯齐备。这些马毛色不一,有枣红、有乌黑、有青灰,俱是肩高腿长,筋肉结实,眼神警惕而充满野性,此刻正不耐烦地甩着尾巴,马蹄偶尔叩击地面,发出笃笃的声响。马背上驮着鼓鼓囊囊的行囊,外面覆着防水的油布,用结实的皮绳捆扎得紧紧实实。
阿青站在马前,正做最后的检查。
他今日穿着一身特制的装束。贴身是深褐色的、鞣制得极为柔软的皮甲,护住胸腹和关节要害,外罩一件同样颜色、经过特殊处理的粗棉布短打,布料厚实耐磨,袖口和裤腿都用牛皮绳扎紧,以防风沙灌入。腰间束着一条宽牛皮腰带,右侧挂着一柄刀鞘乌黑的改良弯刀,左侧悬着牛皮水囊和一个小巧的羊皮口袋。背后除了一个装个人物品的行囊,还斜挎着一个长条形的皮筒,里面装着特制的舆图和记录工具。一件厚重的、带着风帽的粗布斗篷搭在左臂上。他的头发用一根皮绳紧紧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棱角分明的脸庞,神情是惯常的冷峻,只是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里,比平日更多了几分沉凝的专注。
他伸出手,挨个检查马匹的肚带是否勒紧,水囊的塞子是否牢固,行囊的捆扎有无松动。他的手指动作很稳,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仔细,在每一个关键节点都会稍作停顿,施加力道测试。检查完马匹,他又走向一旁地上摆放的几件公用物资——几个更大的水囊、用油纸包裹的干粮、一捆信号烟丸、一个装着急救药材和简单工具的皮匣,还有几个用火漆封好的小竹筒,那是与沿途谢家旧部联络的信物凭证。他蹲下身,解开一个水囊的塞子,凑近鼻尖闻了闻,又倒出一点点在掌心,确认水质清冽无异味,这才重新塞紧。
晨雾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苏绣棠与谢知遥并肩从内院方向走来。苏绣棠身上披着一件暖杏色的织锦斗篷,领口镶着柔软的银狐风毛,衬得她未施脂粉的脸颊愈发白皙。斗篷下隐约露出淡青色的裙裾。她的发髻只简单绾起,插着一支素银簪子,几缕发丝被晨风拂动,贴在颊边。谢知遥则是一身墨色骑射服,外罩同色镶毛边的锦缎大氅,眉宇间带着晨起的清冽。
两人走到近前,目光扫过整装待发的队伍。
苏绣棠的视线首先落在阿青身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向那些沉默肃立的队员和满载的骏马。她走到那堆公用物资旁,轻轻拿起一个信号烟丸,指尖摩挲着光滑的外壳,又看了看那些水囊。
“所有物资,可都齐备了?”她的声音在清冷的晨雾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尤其是水。西北地界,我曾听往来客商提过,最要紧的便是水源。宁可多带些分量,哪怕行进慢些,也绝不可断水。”
阿青直起身,转向她,抱拳行礼,声音沉稳有力:“姑娘放心,世子爷放心。所有物资清单皆已核对三遍,按最高标准备齐。水囊共三十只,计清水一百五十斤,足够我等十一人十日之需。舆图、罗盘、信号、药物、联络信物,无一遗漏。路线已熟记于心,沿途三个备用联络点也已确认方位。”他顿了顿,目光迎上苏绣棠的视线,“属下必不辱使命。”
他的话语简洁,却每个字都像钉入木板的钉子,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谢知遥上前一步,目光掠过那些队员。十个人,高矮胖瘦不一,但个个站得笔直,眼神沉稳,气息精悍。他们是谢知遥从侯府旧部、退役边军以及阿青亲自训练的锦鳞卫外围人员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人人都有野外行走的经验,或擅追踪,或懂医理,或精于土木观测。
“都准备好了?”谢知遥问道。
十人齐齐抱拳,低喝:“回世子爷,准备好了!”声音不大,却整齐划一,带着金属般的质感。
“好。”谢知遥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东方的云层透出些许金红。一行人马并未在侯府久留,很快便牵马出了侧门,翻身上马,向着城外方向行去。
辰时初,京城外十里,长亭。
这里的秋意比城内浓重许多。官道两旁高大的槐树和杨树叶子已掉了大半,剩下的也多是枯黄,在越来越猛的秋风中瑟瑟发抖,不时有几片脱离枝头,打着旋儿飘落。长亭的茅草顶有些残破,柱子上的红漆斑斑驳驳。亭外一条早已干涸的小河沟里堆满了枯枝败叶。
人马在亭外停下。
苏绣棠从紧随其后的马车里下来,云织跟在她身后,手里捧着一个蓝布包袱。谢知遥也下了马。
秋风卷着尘土和枯叶吹过,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萧瑟。苏绣棠的斗篷下摆被风扬起,她伸手拢了拢,走到阿青的马前。
阿青立刻下马,垂手肃立。
苏绣棠从云织手中接过那个蓝布包袱,递给阿青。包袱不大,但入手有些沉。
“这里面,”苏绣棠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但依旧清晰,“是五十片裁剪好的金叶子,每片一两,便于携带和兑换。还有一沓盖了‘锦棠记’总号朱印和我私章,以及定北侯府徽记的路引与空白文书。若遇官府严密盘查,或需向地方州县请求协助,这些或可派上用场。此外,还有一小瓶我调制的提神醒脑的香药,若遇瘴气或极度疲乏时,可嗅闻少许。”
她顿了顿,目光深深地望进阿青的眼睛里。那双总是锐利冰冷的眼眸深处,映出她此刻郑重的面容。
“阿青,此去西北,翻山越岭,穿越戈壁荒漠,非比寻常商旅。”她的语气放缓,每一个字却重重落下,“你们踏出的每一步,记录的每一个水源、每一处险隘、每一次风向变化,都将成为后来者赖以生存的凭据。这不仅仅是为‘锦棠记’开拓一条商路,更是为无数将来要倚靠这条商路谋生、通联南北的百姓,踏出一条实实在在的生路。”
她的目光扫过阿青身后那十张同样年轻而坚毅的面孔。
“我盼你们建功,更盼你们……平安归来。”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带着千钧之重,“万事以安全为上,谨慎,再谨慎。若有变数,宁可折返,不可强求。”
阿青双手接过包袱,紧紧攥住,指节微微发白。他喉咙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幅度不大,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谢知遥走上前,抬手拍了拍阿青未受伤的右肩。他的手掌宽厚有力。
“记住我们昨夜核对的那几个关键隘口和绿洲的大致方位。”谢知遥的声音低沉,带着军人的干脆利落,“舆图是死的,实地情况万变。你们的眼睛和脑子,才是最可靠的向导。若遇实在棘手的麻烦——无论是人是天——不要犹豫,立刻亮出侯府的令牌,或向最近的驻军哨所求援。保命,带回消息,是第一要务。”
阿青再次点头,声音沙哑却坚定:“属下明白。”
他没有说“保证完成任务”,也没有说“万死不辞”。但这简短的三个字,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力。
该交代的都已交代,该叮嘱的也已叮嘱。再多的话语,在即将展开的茫茫前路面前,都显得苍白。
阿青将那个蓝布包袱仔细塞入自己马鞍后的行囊中,用皮绳加固。然后他转身,面向那十名队员,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脸。
没有任何战前动员,他只是沉声吐出两个字:
“上马。”
十人齐刷刷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阿青最后看了一眼亭下的苏绣棠和谢知遥,目光在苏绣棠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随即利落地踩镫上马,扯动缰绳。
“出发!”
他一马当先,冲上了官道。十骑紧随其后,马蹄踏起滚滚黄尘,混合着枯叶与尘土,在凄紧的秋风中弥漫开来。马蹄声由近及远,渐渐连成一片沉闷的雷声,那十一骑身影在官道尽头变得越来越小,最终化作一串模糊的黑点,消失在地平线扬起的尘烟之中。
苏绣棠一直站在原地,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动。风更急了,吹得她斗篷猎猎作响,几缕发丝彻底挣脱了发簪的束缚,拂过她沉静的眼眸。
谢知遥走到她身边,伸手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
“他会平安回来的。”他的声音很稳。
苏绣棠轻轻“嗯”了一声,收回目光,转身走向马车。她的背脊挺得笔直,步伐依旧沉稳。
离开京畿繁华之地后,官道两旁的景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荒凉。丰饶的农田逐渐被零星的村落和起伏的丘陵取代,继而连成片的丘陵也变成了裸露着黄褐色泥土和石块的贫瘠山梁。树木越来越稀少,只剩下些低矮耐旱的灌木丛,叶子也多是灰扑扑的。
气候也明显不同了。白日的阳光依旧炽烈,晒得人皮肤发烫,但风却越来越大,裹挟着干燥的尘土和沙粒,打在脸上有些刺痛。空气中的水分仿佛被抽干了,呼吸间都能感觉到喉咙的干涩。
第三日午后,队伍正行进在一片地势相对平坦的砾石滩上。天空原本是刺眼的湛蓝,几朵白云懒洋洋地挂着。忽然,远处天际线处泛起一片浑浊的土黄色,并以惊人的速度向上蔓延、扩散,如同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泼翻了染缸。
“沙暴!西北方向!”队伍中一个曾随父辈走过西北的老兵最先吼了出来,声音带着紧绷。
阿青立刻勒住马,眯眼望去。那片土黄色的“墙壁”正翻滚着、咆哮着向他们这边推进,隐约能听到如同闷雷般的呼啸声。天空迅速黯淡下来,太阳被遮蔽,四周的光线变得诡异而昏黄。
“下马!寻找背风处!快!”阿青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慌乱。
十一人迅速动作。不远处正好有一处风化的土丘,背对着沙暴来的方向。众人牵着马匹狂奔过去,将马匹集中在土丘凹陷处。阿青一边从马背上扯下厚重的油布,一边厉声下令:“用油布盖住马头!遮住口鼻!捂住自己的口鼻!低头!趴下!”
队员们训练有素,两人一组,迅速用浸过油脂的厚布将躁动不安的马匹眼睛和口鼻蒙住,用绳索简单固定。自己则用头巾或布条捂住口鼻,将斗篷裹紧,面朝土丘,紧紧趴伏在地。
不过几个呼吸间,那堵土黄色的“墙壁”便已吞噬而至。
霎时间,天昏地暗。狂风如同无数只巨手疯狂撕扯着一切,砂砾碎石被卷起,暴雨般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打在油布上、斗篷上、头盔上,发出密集而骇人的噼啪声。能见度降至不足一丈,连身边的同伴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空气中充斥着土腥味和令人窒息的灰尘,即便捂紧口鼻,细沙依旧无孔不入,呛得人连连咳嗽,眼睛也几乎无法睁开。风声凄厉如鬼哭,掩盖了其他一切声响。
阿青趴在最外侧,努力将脸埋入臂弯,用身体护住怀里的舆图筒。砂石打在背上的皮甲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心中快速估算着时间,默默计数。这场沙暴来得快,但愿去得也快。
约莫半个时辰后,那鬼哭狼嚎般的风声终于渐渐减弱,砸在身上的砂石也变得稀疏。又过了盏茶功夫,四周慢慢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微风卷着少量沙尘掠过地面的沙沙声。
阿青小心地抬起头,抖落满头满身的沙土。天空依旧昏黄,但已能看清近处景物。土丘被剥落了一层,马匹在油布下不安地打着响鼻。队员们也陆续起身,个个灰头土脸,互相检查着有无受伤,清理着口鼻中的沙尘。
“清点人数!检查马匹和物资!”阿青的声音有些沙哑。
很快回报,无人掉队,只有两人手背被飞石划破了些皮,已做处理。马匹受惊但无大碍。物资捆扎得牢固,只有最外面的水囊沾满了沙土。
阿青略松一口气,拿出舆图和罗盘,对照着周围地貌——虽然已被风沙改变了不少——大致判断出他们所在的位置。根据舆图标记,前方二十里应该有一处小绿洲,是他们预定的今晚宿营和补给水源的地点。
队伍重新上马,继续前行。沙暴过后,地面覆盖了一层新沙,马蹄陷入,行进速度慢了许多。直到日头偏西,远远的,才在地平线上看到一小片突兀的、与周围黄褐色调不同的深绿色阴影。
然而,靠近之后,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一下。
舆图上标注的那个可以提供稳定水源、让商队休整的小绿洲,面积比记载中缩小了至少一半。原本应该水草丰茂的洼地里,只剩下中心一小片浑浊的水洼,边缘裸露着干裂的泥地和枯死的芦苇根。几棵胡杨树也蔫头耷脑,叶子稀疏。
阿青跳下马,走到水洼边蹲下,伸手掬起一点水。水质浑浊,带着浓重的土腥和咸涩味。他皱了皱眉。
“头儿,有新痕迹!”一名擅长追踪的队员在不远处喊道。
阿青走过去,只见绿洲边缘的沙地上,有几道深深的车辙印,印痕还很新,旁边还有散落的、已经半干的骆驼粪便。车辙印的方向,并非完全沿着官道,而是偏向西北,隐入了一片怪石嶙峋的丘陵地带。
阿青蹲下身,用手指丈量车辙的宽度和深度,又捡起一块骆驼粪捻了捻。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那片陌生的丘陵方向,脑海中飞速运转。
有商队近期经过,而且似乎选择了一条舆图上没有明确标注的路线。是因为绿洲萎缩,原来的路不好走了?还是那条路本身就有更吸引人的地方——比如更短,或更安全?
他站起身,走回马旁,从皮筒中取出炭笔和特制的、不怕水浸的桑皮纸,就着最后的天光,迅速在舆图空白处标注下当前绿洲的实际情况、水源水质评估,并画出了那条新车辙印的大致去向。同时,在原本的行程计划上,重重划去了对这个绿洲的水源依赖。
“今晚在此扎营,但不动用这里的水。”阿青收起纸笔,声音冷静,“用我们自己带的。派两人,趁天没全黑,往前探五里,看看能否找到更适合的宿营地。其他人,检查马匹,准备过夜。”
夜幕很快降临。戈壁滩上的星空异常清晰璀璨,银河如练,但夜风也带着刺骨的寒意。篝火在背风的石块后点燃,跳动的火焰驱散了些许寒冷,也照亮了队员们疲惫却警惕的脸。锅里煮着用自带清水和肉干、干菜熬成的糊糊,味道简单,却能提供急需的热量。
阿青没有立刻休息。他借着篝火的光芒,再次展开舆图和记录纸,将白日遭遇沙暴的强度、持续时间、绿洲的变化、发现的新车辙痕迹、以及队员探路回报的情况,一一详细记录。炭笔在粗糙的纸面上滑动,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的神情专注,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他知道,这些看似琐碎的、甚至令人沮丧的发现,恰恰是这趟勘探最重要的价值所在。舆图是死的,商路是活的。真正的道路,是在一次次意外、判断和调整中,被活生生踩出来的。
篝火噼啪,映着他坚毅的侧脸,也映着远处无尽黑暗的、等待着被征服的莽莽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