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侯府正院的庭院里,早已不复白日的空旷。廊檐下每隔三步便悬挂起一盏造型各异的花灯,有绘着嫦娥奔月的六角宫灯,有做成玉兔捣药形状的琉璃灯,有描着桂花满枝的绢纱灯,暖黄的烛光透过灯罩晕染开来,将青石板地面照出一圈圈柔和的光斑。晚风轻拂,那些灯便微微晃动,连带着地上的光斑也摇曳生姿,如同水波荡漾。
庭院中央那几株上了年岁的金桂开得正盛,米粒大小的鹅黄色花朵密密匝匝缀满枝桠,甜馥的香气被晚风送往府邸每一个角落,与厨房方向飘来的、更为浓郁复杂的菜肴香气交织融合,勾得人腹中馋虫蠢动。
正厅早已敞开,里头灯火通明。一张足够容纳十余人团团围坐的紫檀木嵌大理石面圆桌摆在正中,桌面上铺着崭新的杏黄色暗花缎桌布。各式菜肴正由衣着整洁的丫鬟们鱼贯捧入,热气腾腾地摆上转盘。当中是一只完整的、油亮酥黄的挂炉烤鸭,旁边是清蒸鲥鱼、蟹粉狮子头、火腿炖肘子、葱烧海参等大菜,间或点缀着几样时令清炒与精巧的江南点心。桌心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一个足有脸盆大小的月饼,饼皮烤得金黄,上面用模子压出清晰的“花好月圆”字样与繁复的缠枝莲纹,边缘还点着几颗殷红的食色印记。
定北侯谢凛与夫人柳氏已在主位落座。谢凛今日少见地脱下了严肃的朝服或劲装,换了一身深紫色的家常锦缎直裰,面料挺括却不显拘束,只在领口和袖缘用银线绣着极简的云纹。他惯常威严的面容在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柔和了些许,正端着一盏雨过天青的瓷杯,慢慢啜饮着杯中清茶。柳氏则穿着一身绛紫色绣折枝牡丹的宫装,外罩一件同色绣金线的比甲,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赤金点翠的福寿簪并几朵新鲜的桂花,脸上带着温婉的笑意,正低声与侍立身后的常嬷嬷吩咐着什么。
谢知遥与苏绣棠从门外并肩走了进来。
谢知遥今日是一身墨蓝色暗云纹的直身,腰束玉带,脚踩软底云履,去了平日作为世子的端凝,多了几分居家的闲适,眉目舒展,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苏绣棠则穿着新裁的绯色织金锦缎襦裙,裙摆和袖口用金线银线绣着栩栩如生的桂花与玉兔纹样,几只小巧的白兔或蹲或跃,隐在桂枝之间,灵动可爱。外头松松罩着一件月白色轻纱披帛,飘逸如云。头发绾成了温婉的随云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桂花步摇,步摇下垂着细小的米珠流苏,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发髻两侧各簪了几朵用珍珠和小粒红宝攒成的小巧花钿,映着灯光,光华流转。她面上只薄施脂粉,唇上点了浅绯色的口脂,眉眼温润,整个人如同一株静静绽放的秋海棠,既有新妇的娇妍,又不失当家主母的沉静气度。
两人身后,跟着阿青与云织。
阿青今日也换下了惯常的劲装,穿着一身新制的靛蓝色棉布直裰,料子厚实挺括,剪裁合体,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如松。他似乎对这身过于“文气”的打扮还有些不自在,脚步略显拘谨,但脸上惯有的冷硬线条,在厅内温暖的光线和融融的氛围里,也似乎被悄悄柔化了些许。云织则是一身杏子黄的绣花襦裙,裙摆绣着细密的缠枝忍冬纹,外罩一件同色比甲,头发梳成双环髻,簪着两朵小小的金丝绢花,俏丽活泼,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欢喜,手中还捧着一个装着月饼模子的小木匣。
见他们进来,柳氏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抬手招呼:“都到了,快坐下。今日家宴,没有外人,都不必拘礼,怎么自在怎么来。” 她特意看向阿青和云织,“你们也坐,今日没有主仆,只有家人。”
常嬷嬷立刻示意丫鬟在柳氏下首添了两张椅子。阿青略一迟疑,看向苏绣棠。苏绣棠对他微微颔首,眼中带着温和的鼓励。阿青这才默然走到椅前坐下,背脊依旧挺直。云织则乖巧地挨着苏绣棠这边坐了。
众人落座,丫鬟们立刻上前斟酒布菜。杯中并非烈酒,而是侯府自酿的、清甜温和的桂花酿,酒液呈琥珀色,散发着浓郁的桂花甜香。
谢知遥率先举起了手中的青玉酒杯,杯中酒液微漾。他面含微笑,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位,朗声道:“父亲,母亲,今日中秋,月圆人亦圆。儿子与绣棠敬二老一杯,愿二老身体康健,福寿绵长。也愿我定北侯府,家宅永安,世代和乐。”
他的声音清朗悦耳,在温馨的厅堂内回荡。
谢凛点了点头,端起酒杯。柳氏也含笑举杯。苏绣棠、阿青、云织随之起身,共同举杯。
“愿家宅永安,世代和乐。” 众人齐声,声音不高,却带着真挚的暖意。
清脆的杯盏相碰声响起,众人仰首,饮尽了这第一杯团圆酒。桂花酿的甜香顺着喉咙滑下,暖意瞬间蔓延开来。
动筷之后,气氛越发松快。柳氏夹了一筷子清蒸鲥鱼肚腩上的肉,放入苏绣棠面前的小碟中,温声道:“这鱼是今早才从南边快马送来的,最是鲜嫩。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这几日操持家事,又要顾着外头铺子的事,可还顺手?若有难处,或是底下人有不听话的,尽管同我说。”
苏绣棠忙欠身道谢,将那雪白的鱼肉送入口中,果然鲜美细嫩,毫无腥气。她咽下后,才柔声回道:“多谢母亲关怀。府中事务有常嬷嬷和诸位管事帮衬,又有母亲从旁指点,一切都还顺当。绣棠年轻,许多事还要慢慢学,若有不到之处,还望母亲不吝教诲。”
她言辞恳切,态度恭谨,柳氏听得连连点头,眼中满是满意:“你是个伶俐孩子,学什么都快。如今秋宴也办得妥当,我很放心。只是莫要太过劳累,身子要紧。”
另一边,谢凛正与谢知遥低声交谈。谢凛问了几句西北边防最近的动静,谢知遥一一答了,又提了提兵部军需采买的进展。谢凛听着,偶尔“嗯”一声,并不多言,但神色平和。
谢知遥说了一会儿,忽然拿起酒壶,起身走到阿青身边,亲自将他面前的酒杯斟满,然后举起自己的杯子。
“阿青,”谢知遥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一杯,我敬你。这些年,多亏有你护在绣棠身边,风雨同舟,不离不弃。”他顿了顿,目光真诚,“如今进了侯府,你便是我们的家人。往后,也望你一如从前,将这府邸,也当作自己的家。”
阿青倏然抬眸,对上谢知遥坦然的目光,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正含笑望过来的苏绣棠和柳氏。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站起身,双手捧起那杯被斟得满满的桂花酿,对着谢知遥,也对着主位上的谢凛与柳氏,郑重地举了举,然后仰头,一饮而尽。酒液有些急,呛得他眼角微微泛红,但他依旧站得笔直。
一切尽在不言中。
柳氏见状,也温和地笑着,夹了一块软烂入味的红烧肉,放入云织碗中:“云织丫头,你也多吃些。这些日子跟着绣棠里外忙活,也辛苦了。莫要拘束,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云织受宠若惊,连忙起身道谢,小脸红扑扑的,眼中闪着感动的光。
席间话题渐渐展开。苏绣棠见气氛融洽,便浅笑着提了提“锦棠记”近日接到几笔不错的订单,又简单说了说阿青带队前往西北勘探商路,已于数日前送回了第一封平安信,信中提及一些沿途见闻,虽有些小波折,但总体顺利。
她语气平和,只当家常闲聊。谢凛原本正夹菜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皮看了苏绣棠一眼。他沉默了片刻,将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咽下,才缓缓开口,声音是一贯的低沉:
“西北商路……嗯,此事你筹划得不错。若能打通,不仅于‘锦棠记’有利,于边地民生、朝廷物资周转,亦是大有裨益。眼光放得长远,很好。”
这话从他口中说出,已是极高的评价。柳氏闻言,脸上笑容更盛。谢知遥也向苏绣棠投来骄傲的一瞥。苏绣棠心中微暖,垂首道:“父亲过誉了。不过是些粗浅想法,具体施行,还要看阿青他们带回的实情,更需朝廷与边军支持。”
这时,丫鬟们端上切好的月饼,用洁白的细瓷碟盛着,每人面前放了一碟。月饼馅料多样,有传统的五仁、枣泥、豆沙,也有苏绣棠按记忆里江南风味提议改良的——用糖渍桂花、松子、核桃仁,并少许陈皮丝调制的馅料,甜中带着微酸和果仁香,口感层次丰富。
柳氏尝了一口那新式的桂花松仁馅,细细品味,眼中露出讶异和喜爱:“这味道……清甜不腻,还有股特别的香气,倒是别致。比寻常的枣泥豆沙,更多了几分雅趣。绣棠,这是你的主意?”
苏绣棠微笑点头:“是媳妇妄自揣摩的,想着中秋桂花开得好,便试着让厨房做了些。母亲喜欢就好。”
“喜欢,很是爽口。”柳氏笑道,又吩咐常嬷嬷,“明日给各房都送些去尝尝,也让他们沾沾这新鲜巧思的光。”
宴席在轻松愉快的气氛中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酒足饭饱后,柳氏提议道:“外头月亮正好,园子里望月亭早已收拾出来了,不如去那里坐坐,赏月品茶,岂不比闷在屋里强?”
众人自然无异议。
望月亭位于侯府后园一处稍高的土坡上,四面敞轩,视野极佳。此时亭中石桌石凳已铺上了软垫,桌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干果蜜饯,并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亭子四周挂起了防风的气死风灯,光线柔和。
一行人沿着蜿蜒的石阶缓步而上。夜风比庭院里更凉些,带着桂花的甜香和草木夜露的清润。抬头望去,夜幕如一块洗净的深蓝色丝绒,无边无际地铺展开来,上面缀满了细碎的钻石般的星子。而正东方,一轮圆满无缺、皎洁如银盘的明月,正静静悬在天穹,将清辉毫无保留地洒向人间,照亮了亭台的飞檐,园中的假山池水,以及每个人沐浴在月光下的脸庞。
那月光如此清澈,如此温柔,仿佛能洗涤尘世间一切烦扰。
苏绣棠独自走到亭子一侧的栏杆边,手扶着冰凉的木质栏杆,微微仰头,凝视着那轮明月。月光如水,流淌在她沉静的眉眼间。晚风拂动她颊边的碎发和肩上的轻纱披帛。
爹,娘。
她在心中无声地唤道。
你们看见了吗?今晚的月亮,和当年咱们家院子里看到的一样圆,一样亮。
女儿现在很好。有了新的家,待我如珠如宝的夫君,视我如亲生女儿的公婆,还有可以生死相托的伙伴。我走过的路,或许与你们期盼的大家闺秀之路不同,但我用自己的方式,活下来了,也站稳了。那些曾以为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虽然疤痕还在,却已不再疼痛。你们……可以安心了。
眼眶微微有些发热,但她没有让那点湿意凝聚。只是唇角,轻轻弯起了一个极淡却无比释然安详的弧度。
一件带着体温的墨蓝色外袍轻轻披上了她的肩头。谢知遥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她有些冰凉的手握入自己温暖干燥的掌心。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带着令人安心的热度,轻轻包裹住她的。
苏绣棠没有回头,只是任由他握着,指尖在他掌心微微蜷缩了一下,然后放松。两人就这样并肩立在栏杆前,一同望着那轮照耀了千古、也照耀着他们此刻团圆的明月。
柳氏坐在亭中的石凳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目光落在儿子儿媳相依的背影上。月光勾勒出他们和谐的身影轮廓,那般般配,那般宁静。她转过头,对身旁同样望着那边的丈夫轻声叹道:“看着他们这样,我这心里,就觉得特别踏实,特别有盼头。好像之前所有的操心、所有的波折,都值得了。”
谢凛没有立刻回应。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饮了一口。放下茶杯时,目光再次掠过那对年轻人,素来严肃的眉眼间,也仿佛被月光浸染,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丫鬟奉上刚沏好的香茶。众人重新落座,品茶闲谈,说起些京城近来的趣闻,或是江南林微雨捎来的口信。气氛温馨而宁静。
苏绣棠也回到桌边坐下,接过云织递来的茶盏。茶是上好的庐山云雾,汤色清碧,香气清幽。她刚啜饮一口,忽然,胃里毫无预兆地泛起一阵轻微的、陌生的恶心感。那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像是被什么味道忽然冲了一下。她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有些泛白。她迅速垂眸,借着低头喝茶的动作,将那点不适强行压了下去,面色依旧平静如常。
然而,一直用余光关注着她的谢知遥,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和那细微的停顿。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带着询问投向她。
苏绣棠抬起眼,对上他关切的眼神,几不可察地轻轻摇了摇头,唇边重新漾开一抹安抚的浅笑,示意自己无碍。
谢知遥眼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但在这样的场合,他并未多问,只是将自己的手悄悄伸到桌下,再次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轻轻捏了捏。
月影渐渐西移,夜露渐重。
柳氏毕竟上了年纪,面上已露出些许倦容。谢凛见状,便道:“时辰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都散了吧。”
众人起身,送定北侯夫妇先行下亭回房。阿青与云织也行礼告退,各自回去休息。
谢知遥与苏绣棠并肩慢慢走回自己的院落。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一进房门,谢知遥便挥退了正要上前伺候的丫鬟,转身扶着苏绣棠在临窗的榻上坐下。
“方才在亭子里,可是哪里不舒服?”他半蹲在她面前,仰头看着她,眉宇间是毫不掩饰的担忧,“脸色都白了。是不是这些日子累着了?还是晚上吃了什么不合胃口?要不要我立刻让人去请太医来瞧瞧?”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语气急切。
苏绣棠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心中那股暖流再次涌动,将最后一丝因那莫名恶心而起的微末不安也冲散了。她伸出手,轻轻抚平他微蹙的眉头,声音轻柔:“真的无碍。许是晚上多吃了些油腻,又吹了风,胃里一时有些不适应罢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她为了证明,还特意对他绽开一个明媚的笑容,“而且……”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那轮依旧高悬、清辉遍洒的明月,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如梦似幻的满足与温柔。
“我只是觉得,今晚的月亮,好像比以往任何一年看到的,都要圆,都要亮。亮得……让人心里满满的,一点缝隙都没有了。”
谢知遥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那皎洁的月光也洒落在他俊朗的侧脸上。他紧绷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胸前。
苏绣棠顺从地依偎着他,脸颊贴着他衣襟上微凉的锦缎,耳畔是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谢知遥低下头,下颌轻蹭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温柔,带着无尽的爱怜与感慨:
“那是因为,与你一同看的月亮,所以它才格外圆,格外亮。”
苏绣棠闭上眼,唇边的笑意加深,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一圈圈,盈满心间。
窗外,月华如水,静静地流淌过侯府重重的屋檐,流淌过庭院中依旧甜香袭人的桂树,也流淌过这间温暖室内相拥的有情人身上。所有的惊涛骇浪、阴谋算计、生死别离,都已成为遥远背景里模糊的轮廓。此刻充盈心间的,只有这真实可触的温暖怀抱,这来之不易的安宁相守,以及对未来每一个这样月圆之夜,平凡却珍贵的期盼。
这寻常的中秋家宴,于她而言,曾是颠沛流离时不敢奢望的幻梦。而如今,却成了她的“锦绣山河”画卷中,最温暖、最坚实、也最不可或缺的那一抹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