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的老城区像块浸了水的陈年阿胶,黏糊糊的潮气裹着青石板缝里的青苔味,顺着泺源巷的歪脖子柳树往人骨头缝里钻。我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揣着简历在巷子里晃悠了半个月,最后在一家没挂招牌的美甲铺里落了脚。
铺子里的光线总比外头暗三分,墙壁是褪了色的朱红,角落里摆着个缺了口的黑釉瓷瓶,插着几枝干枯的柳条。老板娘姓柳,大家都叫她柳姨,她的手指又细又长,指甲盖是诡异的丹蔻色,像是拿陈年的胭脂膏子一层层染出来的,红得发黑。
“小姑娘,会磨甲片不?”柳姨说话的声音沙沙的,像风吹过老槐树的枯叶。我点头如捣蒜,说在美甲店当过学徒。柳姨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说她这儿规矩多,让我别乱看乱问,尤其是后院那间屋子。
我住在铺子后头的小隔间里,月租三百,包水电。头几天生意冷清,每天就一两个客人,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们不爱做花哨的款式,只喜欢涂那种红得发黑的丹蔻。柳姨调的指甲油很特别,不是市面上的化学味道,而是带着一股淡淡的檀香,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
那天傍晚,天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压在泺源巷的屋檐上,眼看就要下雨。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姑娘推门进来,她脸色惨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手里攥着一把油纸伞,伞骨上还滴着水。
“做……做美甲。”姑娘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点哭腔。
柳姨抬眼打量了她一番,慢悠悠地说:“做哪种?”
姑娘指了指柳姨的指甲,说:“就要这个颜色,丹蔻。”
我给姑娘磨甲片的时候,发现她的手指冰凉,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她的指甲很长,却薄得像纸,轻轻一碰就像是要裂开。我忍不住问:“姑娘,你这指甲怎么这么薄啊?”
姑娘身子一颤,猛地缩回手,眼神里满是惊恐。柳姨咳嗽了一声,瞪了我一眼,说:“不该问的别问。”
我吓得赶紧低下头,不敢再多嘴。柳姨亲自给姑娘涂指甲油,她的动作很慢,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丹蔻色的指甲油涂在姑娘苍白的指甲上,红得刺眼。涂完最后一根手指的时候,外面响起了一声惊雷,姑娘突然尖叫起来,捂着手指蹲在地上,身子抖得像筛糠。
“疼……好疼……”她哭喊着,指甲上的丹蔻色像是活了一样,顺着指缝往肉里渗,渗出来的不是指甲油,而是暗红色的血珠。
我吓得魂飞魄散,想去扶她,却被柳姨一把拉住。柳姨的眼神冷得像冰,低声说:“别碰她。”
姑娘哭了很久,最后声音越来越小,身子渐渐变得透明,像是要融进这满屋子的潮气里。等她彻底消失的时候,桌子上留下了一枚银簪子,簪子头是一朵小小的石榴花,做工很精致。
柳姨捡起银簪子,放进那个黑釉瓷瓶里,叹了口气,说:“又是一个苦命人。”
我哆哆嗦嗦地问:“柳姨,她……她是人是鬼啊?”
柳姨没回答,只是点燃了一炷檀香,檀香的烟雾袅袅升起,遮住了她脸上的表情。从那天起,我总觉得铺子里不对劲。夜里总能听到后院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像是有很多女人在哭,哭声里夹杂着指甲抓挠木板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有天夜里,我起夜去厕所,路过后院那间屋子的时候,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烛光。好奇心驱使我凑过去,透过门缝往里看。
屋里摆着一排排的木架子,架子上放满了指甲,各种各样的指甲,长的短的,厚的薄的,每一枚指甲都涂着红得发黑的丹蔻。屋子中央摆着一个供桌,供桌上没有牌位,只有那个黑釉瓷瓶,瓷瓶里插着的柳条不知道什么时候抽出了新芽,绿油油的,看着格外诡异。
柳姨跪在供桌前,手里拿着一枚指甲,嘴里念念有词。我定睛一看,那枚指甲分明就是昨天那个白裙子姑娘的!
我吓得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不小心踢到了门口的石墩子,发出“咚”的一声响。屋里的烛光猛地灭了,柳姨的声音传出来,带着点怒气:“谁在外面?”
我连滚带爬地跑回隔间,钻进被窝里,浑身冷汗直流。我想走,想离开这个诡异的美甲铺,可我身上没钱,房租也交不起,只能硬着头皮留下来。
接下来的几天,铺子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都是些年轻姑娘,她们一来就指定要丹蔻色。奇怪的是,这些姑娘和那天的白裙子姑娘一样,脸色惨白,眼神空洞。她们涂完指甲后,都会留下一样东西,有的是发簪,有的是耳环,有的是玉佩,柳姨把这些东西都放进了黑釉瓷瓶里。
我心里越来越害怕,总觉得那些涂了丹蔻的指甲不对劲。直到有一天,我在给一个姑娘磨甲片的时候,发现她的指甲缝里藏着一点泥土,还有几根细小的草根。我突然想起了济南的一个老传说——泺源巷以前是乱葬岗,民国的时候,有个戏班子的花旦死在了这里,她的指甲被人涂成了丹蔻,埋在了后院。从那以后,巷子里就总有人看到穿白裙子的女人,在夜里哭着找自己的指甲。
我越想越怕,手里的磨甲器“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姑娘低头看了看,突然咧嘴笑了,她的笑容很诡异,嘴角裂到了耳根。“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和柳姨的声音一模一样。
我吓得连连后退,撞到了身后的货架,货架上的指甲油瓶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摔在地上,红色的液体流了一地,像是血。
就在这时,柳姨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那个黑釉瓷瓶。瓷瓶里的柳条已经长得很高了,绿油油的叶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既然你都看见了,那我就不瞒你了。”柳姨的声音沙沙的,“这些姑娘,都是后院的孤魂,她们生前都爱美,可惜死的时候连指甲都没来得及涂。我帮她们涂丹蔻,她们就把随身的信物给我,我用这些信物养着后院的柳条,柳条活了,她们就能多在阳间待一会儿。”
“那……那花旦呢?”我颤抖着问。
柳姨的眼神暗了暗,说:“我就是那个花旦。当年我被人害死,埋在后院,指甲被扒了下来。我不甘心,就附在了这具身体上,开了这家美甲铺,收集指甲,等收集够了九百九十九枚,我就能投胎转世了。”
我吓得魂都飞了,转身就想跑,却被那些涂了丹蔻的姑娘围住了。她们的指甲变得又长又尖,红得发黑的丹蔻像是淬了毒的匕首。“别走啊,陪我们玩玩。”她们笑着,一步步向我逼近。
柳姨举起黑釉瓷瓶,里面的柳条突然疯长,藤蔓一样的枝条缠住了我的脚踝。我拼命挣扎,却感觉手指越来越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吸我的血。我低头一看,我的指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涂上了丹蔻,红得发黑,顺着指缝往肉里渗血。
“九百九十九枚了。”柳姨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她举起瓷瓶,里面的柳条突然开出了一朵石榴花,血红血红的,像是用血染成的。
剧痛从手指传遍全身,我感觉我的指甲正在一点点脱落,被那些柳条吸走。我想喊,却喊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指甲一枚枚消失,变成架子上的藏品。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躺在铺子里的沙发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柳姨坐在我对面,她的指甲还是红得发黑的丹蔻。“你醒了?”她笑了笑,“恭喜你,成为了美甲铺的新主人。”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上面涂着和柳姨一样的丹蔻,红得发黑,带着淡淡的檀香和腥气。我想把指甲油擦掉,却发现怎么擦也擦不掉,那些颜色像是长在了我的肉里。
柳姨站起身,走到门口,回头看了我一眼:“记住,每天傍晚,会有客人来做美甲,你要好好招待她们。还有,后院的屋子,没事别进去。”
说完,她就走了,消失在泺源巷的尽头,再也没有回来。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美甲铺的老板娘。每天傍晚,都会有穿着白裙子的姑娘推门进来,她们脸色惨白,眼神空洞,指着我的指甲说:“就要这个颜色,丹蔻。”
我学着柳姨的样子,给她们涂指甲油,听她们讲自己的故事。她们有的是被负心汉害死的,有的是病死的,有的是难产死的。她们留下的信物,都被我放进了那个黑釉瓷瓶里。
后院的哭声越来越大,指甲抓挠木板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我知道,那些孤魂还在等着,等着九百九十九枚指甲,等着投胎转世的机会。
有一天,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姑娘推门进来,她的脸上带着稚气,手里攥着一个布娃娃。“姐姐,我要做美甲,做和你一样的丹蔻。”她笑着说,露出两颗小虎牙。
我看着她那双干净的手,突然想起了刚毕业的自己。我想劝她走,却发现自己的嘴巴动不了,只能机械地拿出磨甲器,一点点磨着她的指甲。
小姑娘的手指很暖,不像那些孤魂,冷冰冰的。她的指甲很健康,透着淡淡的粉色。我磨着磨着,眼泪突然掉了下来,滴在她的手指上。
“姐姐,你怎么哭了?”小姑娘好奇地问。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沙沙的声音,和柳姨的声音一模一样。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泺源巷的青石板路被淋得湿漉漉的,歪脖子柳树的枝条在风雨中摇曳,像是无数只手,在招揽着过往的行人。
黑釉瓷瓶里的柳条又抽出了新芽,绿油油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架子上的指甲,已经摆满了整整九百九十八枚。
还差一枚。
我低头看了看小姑娘的手指,丹蔻色的指甲油正在慢慢凝固,红得发黑,像是要滴出血来。
小姑娘看着自己的指甲,开心地笑了。她的笑容很灿烂,却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我知道,等她走了之后,桌子上会留下一样信物,而架子上的指甲,会变成九百九十九枚。
到那时候,我就能解脱了。
可是,我真的能解脱吗?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指甲上的丹蔻红得发黑,像是用陈年的胭脂膏子一层层染出来的。
镜子里的我,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和柳姨一模一样。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哭声和指甲抓挠木板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
我知道,这泺源巷的美甲铺,永远不会关门。
总会有新的客人,推门进来,笑着说:“姐姐,我要做美甲,做和你一样的丹蔻。”
总会有新的老板娘,守着这间铺子,守着九百九十九枚指甲,守着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济南的老城区,依旧黏糊糊的,潮气裹着青苔味,顺着泺源巷的柳树,往人骨头缝里钻。而那间没挂招牌的美甲铺,藏在巷子深处,像一张张开的网,等着下一个猎物,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