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雷音寺废墟,夜幕降临。
篝火在残垣断壁间噼啪作响,映照着五张神色各异的脸。慧明大师的遗体已被玄苦安放在一处相对完整的禅房内,用佛门秘法暂时封存。
张炁拿着那枚发热的时之信标,信标指向后山的方向,微微震颤,像是在催促。
“佛土深处……金刚怒焰火种。”玄苦盘膝坐在篝火旁,低声重复着慧明大师临终前的提示,“师尊说过,那枚火种镇压在‘不动明王法相’之下,已有万年。想要取得,必须通过明王设下的佛法试炼。”
“试炼内容是什么?”青阳问。
“不知道。”玄苦摇头,“师尊只说,试炼因人而异,直指本心。通过者可得金刚怒焰,失败者……魂飞魄散。”
气氛凝重。
凌雪擦拭着长剑,忽然开口:“我们真的要分头行动?按慧明大师的说法,玄苦独自接受试炼,我们四个去调查内奸线索。但如果分开时出事……”
“必须分开。”墨渊推了推眼镜,天衍道火在指尖跳跃,映照出复杂的符文,“我在幻境中推演出一些东西,需要验证。而验证过程……最好不要有当事人旁观。”
他看向其余四人,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
“什么验证?”张炁问。
“关于‘记忆断层’的验证。”墨渊深吸一口气,“心魔佛临死前说,我们中有人更早之前就被种下心魔种子。我在天机阁时研究过这种手段——它不会完全控制宿主,而是在特定条件下‘覆盖’宿主的某段记忆或认知。”
“你是说,我们可能被人篡改了记忆?”青阳皱眉。
“或者,我们自己的记忆,欺骗了自己。”墨渊从怀中取出五枚空白玉简,“我想请大家做一件事:各自回忆最近三个月内,所有涉及九幽、火种、行程计划的记忆,越详细越好。然后,我会用天衍道火推演这些记忆的‘连贯性’。”
“连贯性?”凌雪不解。
“就是记忆之间是否有逻辑断层,是否有不合常理的跳跃。”墨渊解释,“比如,你记得三天前我们在沙漠战斗,记得战斗过程,但记不起战斗前三个时辰自己具体在做什么——这就是断层。”
张炁点头:“可以。但为什么要分开进行?”
“因为如果真有人的记忆被篡改,当众回忆可能会触发心魔种子的防御机制。”墨渊认真道,“而且……我不想让大家彼此怀疑。分开做,我只对结果负责,不对过程指手画脚。”
这个理由让人无法反驳。
玄苦率先接过一枚玉简:“我从今日起,要入后山接受明王试炼,少则三日,多则七日。这期间无法与你们联系,正好避嫌。”
他将玉简贴在眉心,闭目片刻后递回给墨渊。玉简中已烙印了他三个月的记忆。
“后山怎么走?”张炁问。
“无需走。”玄苦站起身,双手合十,口中念诵一段古老的佛经。
随着诵经声,他眉心的菩提心火印记亮起,投射出一道金光,照向后山方向。金光所过之处,虚空中浮现出一座巨大的石门轮廓。门高十丈,通体由不知名的暗金色金属铸成,表面浮雕着一尊三头六臂、怒目圆睁的明王法相。
“不动明王门……”玄苦深吸一口气,“踏入此门,试炼即始。诸位,保重。”
他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石门。在踏入门的瞬间,石门发出沉闷的轰鸣,缓缓关闭,随即连门带人一起消失在虚空中。
后山恢复了原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现在,我们四个。”墨渊看向剩下的三人,“找三个分开的地方,各自回忆。一炷香后,回来这里集合。”
四人分散到寺庙废墟的四个角落。
张炁坐在一处倒塌的佛塔下,手握玉简,闭目凝神。
回忆像潮水般涌来。
从离开混沌道域前往真凰族地开始,到龙宫疗伤,到无尽妖海古城救出四位火种,到永恒冰原见时之仙帝,再到佛土净化失败、心魔幻境突破……
记忆连贯,细节清晰。
但当他回忆到某些特定节点时,心中忽然涌起一丝微弱的违和感。
比如,在龙宫为敖灵儿疗伤时,有那么一刹那,他感觉自己“不在”那里。不是记忆空白,而是像……在看别人的记忆。那种感觉转瞬即逝,当时只以为是疗伤消耗过大导致的恍惚。
又比如,在古城仙帝地宫中,他继承琉璃道心时,有那么几息时间,眼前闪过一些从未见过的画面——一片血色的天空,一座崩塌的巨塔,还有……一个背对着他的白衣女子,在哭泣。
这些画面不属于琉璃仙帝的记忆传承,他很确定。
张炁将这些异常也记录在玉简中。
一炷香后,四人重新聚集在篝火旁。
墨渊接过三枚玉简,加上玄苦那枚,一共四枚。他盘膝坐下,将四枚玉简悬浮在面前,双手结印。
“天衍道火·记忆溯真!”
淡蓝色的火焰从眉心涌出,分成四股,分别包裹住四枚玉简。玉简表面浮现出复杂的符文,彼此连接,在空中交织成一张立体的记忆网络。
墨渊的额头渗出细汗,显然这种推演对心力消耗极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篝火快要燃尽时,墨渊猛地睁眼,四枚玉简同时炸裂!
“噗——”他喷出一口鲜血,脸色惨白如纸。
“墨渊!”青阳急忙扶住他。
“没事……只是推演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墨渊擦去嘴角的血,眼中满是惊骇,“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什么情况?”张炁沉声问。
墨渊喘息片刻,才艰难地说:“四个人的记忆……都有问题。但问题各不相同。”
他指向第一枚玉简的灰烬:“这是玄苦的。他的记忆有三个明显的断层:第一次是三百年前鬼佛堕落前三天,记忆模糊;第二次是三个月前,他离开大雷音寺云游时,有七天空白;第三次是……就在刚才,他踏入明王门前的最后三息,记忆被某种力量屏蔽了。”
“什么意思?”凌雪皱眉,“他踏入明王门时,还有意识?”
“有,但他不记得自己踏入后发生了什么。”墨渊声音低沉,“更关键的是,在他三个月前的七天空白记忆里,我的道火推演到了……九幽的气息。”
青阳脸色一变:“你是说玄苦他……”
“不一定。”墨渊摇头,“也可能是他被九幽抓去,清除了那部分记忆。但这至少说明,他和九幽有过直接接触。”
他指向第二枚玉简:“这是青阳的。你的记忆问题在于‘重复’——同样的一段经历,在你的记忆里有两个版本。比如妖海古城战斗,你记得自己斩杀了三具秽傀,但另一段隐藏的记忆里,你其实只杀了两具,第三具是被凌雪补刀的。”
“这……这怎么可能?”青阳愣住。
“心魔种子的一种作用:篡改你的‘自我认知’。”墨渊解释,“它让你觉得自己更强、更英勇,从而满足你的某种心理需求。但这种篡改有漏洞,真实记忆会以潜意识的形式残留。”
青阳脸色难看。
墨渊指向第三枚玉简:“凌雪,你的问题最特殊——你的记忆没有断层,但有一部分记忆‘被加密’了。在我的推演中,那些加密的记忆片段,都涉及一个关键词:北冥。”
凌雪身体一震。
“你不想让我们知道的,是你当年在北冥剑派覆灭时,到底看到了什么,对吧?”墨渊看着她,“那段记忆被你自我封印了,连你自己都未必能轻易回想起来。但封印的原因……我觉得不是出于恶意。”
凌雪沉默良久,才低声说:“那段记忆里……有我师尊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剑派大长老不是唯一的叛徒。”
篝火旁陷入死寂。
不是唯一的叛徒?那就是说,北冥剑派还有第二个、甚至更多的内奸?
“那……张兄呢?”青阳看向最后一枚玉简的灰烬。
墨渊的脸色更加凝重:“张兄的记忆……我不敢推演太深。”
“为什么?”
“因为推演到某个节点时,我的天衍道火差点被反噬湮灭。”墨渊心有余悸,“张兄的记忆深处,有一道极其恐怖的封印。不是别人加的,是他自己加的。封印的内容……我隐约感应到,和‘终焉’有关。”
张炁眉头紧锁:“我自己封印了自己的记忆?”
“对。”墨渊点头,“而且封印时间……很可能在你得到混沌传承之前。也就是说,在你还不是张炁的时候,就有一段关于终焉的记忆被你自己封存了。”
他顿了顿:“更诡异的是,我在你的记忆网络中,发现了第五个人的‘记忆残留’。”
“第五个人?”
“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你的多个记忆片段边缘。”墨渊描述,“比如龙宫疗伤时,他站在殿外阴影里;比如古城仙帝地宫,他出现在水晶棺反射的倒影中;甚至……在飞升大典上,他就站在观礼人群的最后排。”
张炁浑身发冷。
如果墨渊推演的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有一个人,一直跟在他身边,他却从未察觉?
“那人什么样?”凌雪问。
“看不清。”墨渊摇头,“我的道火一靠近那部分记忆,就会被某种力量扭曲。只能确定……那是个穿白衣的人,可能是男是女,身高体态,一概看不清。”
篝火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堆余烬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夜风吹过废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许久,张炁才开口:“所以,我们四个,每个人都有问题。玄苦有记忆断层,青阳有认知篡改,凌雪有自我封印,我有不明封印和跟踪者。那墨渊你自己呢?”
墨渊苦笑:“我?我最大的问题是……我推演不出自己的记忆问题。天衍道火无法对自己进行深层推演,这是法则限制。”
他看向三人:“现在的情况是,我们中必然有一个人,甚至不止一个人,被九幽动了手脚。可能是无心之奸,可能是潜伏的棋子,也可能……是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的某种‘设定’。”
“那怎么办?”青阳握紧拳头,“总不能互相怀疑到死吧?”
“不怀疑,但也不能盲目信任。”张炁站起身,“从今天起,我们的所有行动计划,都制定A、b两个版本。每个人只知道与自己相关的部分,不知道全貌。这样即使有人被控制,也无法泄露完整计划。”
“另外,每次行动后,各自用玉简记录自己的所见所闻,交给墨渊交叉比对。一旦发现谁的记录与其他人有出入,立刻隔离审查。”
“第三……”他看向后山方向,“等玄苦试炼归来,我们要第一时间确认他的状态。明王试炼能照见本心,如果他真有问题,试炼中很可能会暴露。”
凌雪点头:“同意。但在那之前,我们做什么?”
张炁看向时之信标,信标依旧指向后山,但光芒比之前黯淡了一些。
“等。同时……我要尝试解开自己记忆深处的封印。”
“太危险了。”墨渊立刻反对,“自我封印往往是出于自我保护。强行解开,可能会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
“但必须解。”张炁眼神坚定,“如果那封印里真的是关于终焉的关键记忆,那它可能决定了我们最终的成败。”
他顿了顿:“而且,我有种感觉……那个一直跟在我身边的白衣人,可能和封印有关。”
夜色渐深。
张炁独自来到大雷音寺唯一还算完整的建筑——藏经阁。阁内经书早已腐朽,只剩空荡荡的书架。
他盘膝坐在阁楼中央,闭上眼睛,将意识沉入识海最深处。
那里,混沌道灵如同一轮灰色的太阳,缓缓旋转。道灵下方,是琉璃道心散发的七彩光晕。更深处,在识海的底层,有一片被灰雾笼罩的区域。
那就是墨渊感应到的封印区。
张炁的意识缓缓靠近灰雾。雾很浓,能见度不足三尺。他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迷宫中穿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扇门。
一扇由无数锁链缠绕的青铜巨门。门上刻着两个古老的文字,张炁不认识,但混沌道灵传递出它们的含义——
“勿开”。
门后,隐约传来哭泣声。是那个白衣女子的哭声,悲戚而绝望。
张炁伸出手,触碰到冰冷的门扉。
就在这一瞬间,他眼前的景象变了。
不再是识海,而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那是一片崩塌的宫殿废墟,天空是血红色的,一轮黑日高悬。废墟中,一个白衣女子背对着他,跪在一具尸体前哭泣。
尸体穿着琉璃战甲,胸口有一个碗口大的血洞。
那是……琉璃仙帝的尸体。
张炁想走近,但脚下像生了根,无法移动。
白衣女子忽然停止了哭泣,缓缓转过头。
张炁看到了她的脸。
然后,他如遭雷击。
因为那张脸……和他自己,有七分相似。
女子看着他,眼中满是泪水,嘴唇动了动,说了三个字。
张炁听不清,但通过口型,他认出了那三个字——
“哥哥……逃。”
画面轰然破碎。
张炁猛地睁眼,发现自己还在藏经阁中,浑身被冷汗浸透。
他喘息着,脑海中回荡着那三个字。
哥哥?
琉璃仙帝……是他的妹妹?
那他自己……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