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明王门内。
玄苦踏过门扉的瞬间,仿佛穿越了万古时光。身后是熟悉的佛土废墟,身前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金色荒漠。荒漠上空悬浮着九轮烈日,热浪扭曲空气,脚下的金沙烫得连鞋底都开始冒烟。
“这里是……不动明王的心象世界?”
玄苦抹了把额头的汗,汗珠滴落在金沙上,瞬间蒸发成白烟。他催动菩提心火护体,一层淡金色的光罩笼罩周身,才勉强隔绝了酷热。
前方百里处,一座山峰拔地而起。
那山峰的形状很诡异——从正面看,是一座庄严的佛陀坐像;绕到侧面,却变成了狰狞的明王怒相;再换个角度,又化作一尊悲悯的菩萨低眉。
三面法相,一体共存。
“不动明王本尊……”玄苦双手合十,遥遥一拜,“弟子玄苦,为求金刚怒焰火种而来,请明王赐下试炼。”
山峰没有回应。
但玄苦脚下的金沙开始流动,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缓缓升起一座石台。石台上有三个蒲团,蒲团前各摆着一件东西——
左蒲团前,是一柄锈迹斑斑的戒刀。
中蒲团前,是一串断裂的佛珠。
右蒲团前,是一本翻开的经书,页面空白。
“三关试炼。”一个恢弘的声音从天际传来,分辨不出男女老少,仿佛天地本身在开口,“戒刀斩业,佛珠问心,经书写道。三关皆过,可得金刚怒焰。”
玄苦走上石台,在第一个蒲团前盘膝坐下。
他刚坐下,锈迹斑斑的戒刀忽然自己飞起,悬在他头顶。刀身震颤,发出嗡鸣,表面锈迹片片剥落,露出底下寒光凛凛的刀锋。
“第一关,斩业。”明王声音再响,“此刀名‘断尘’,专斩修行者业障。你需持刀自斩,将心中所有恶业、罪孽、执念,一一斩断。斩得越净,评分越高。但若斩到‘本心’,即告失败,神魂俱灭。”
玄苦接过戒刀,刀柄入手冰凉。
他闭上眼睛,开始内视。
菩提心火照亮识海,他看到自己三百年来积攒的种种业障:对鬼佛堕落的愧疚,对师尊逝去的悲痛,对当年不够强大的自责……这些业障如同黑色的藤蔓,缠绕在他的道基之上。
“斩!”
玄苦挥刀。
刀光闪过,第一根黑色藤蔓应声而断——那是他对一个早已圆寂的师兄的嫉妒。当年那位师兄佛法比他精深,总被师尊夸奖,他曾暗自希望对方禅坐时出岔子。
藤蔓断裂的瞬间,玄苦感到心头一轻。
但紧接着,剧痛传来。那种痛不是肉体的痛,是灵魂被硬生生剜掉一块的痛。他闷哼一声,额头渗出冷汗。
“继续。”明王声音无悲无喜。
玄苦咬牙,再次挥刀。
第二刀,斩断了“贪”。他曾偷偷将寺中一本珍稀佛经藏起,想独自参悟,结果那经书后来被虫蛀了。
第三刀,斩断了“嗔”。百年前一次论法大会,他辩不过一个外寺和尚,气得三天没吃饭,还在心里诅咒对方下拔舌地狱。
第四刀,第五刀,第六刀……
每一刀都斩掉一份恶业,每一刀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玄苦浑身颤抖,握刀的手青筋暴起,但动作没有停。
斩到第十七刀时,他遇到了麻烦。
那根藤蔓比其他粗壮数倍,颜色深得发紫,扎根在他识海最深处。玄苦尝试了三次,刀锋都只在表面留下浅浅的痕迹。
“这是什么业?”他喃喃自语。
“这是‘痴’。”明王回答,“痴于‘我相’,执着于‘我’的存在、‘我’的得失、‘我’的悲喜。此业最重,也最难斩。”
玄苦沉默片刻,忽然问:“若斩了‘痴’,我还是我吗?”
“不知道。”明王很诚实,“从无人斩到此业。前面的人,要么在浅层业障就停了,要么……斩到了本心,灰飞烟灭。”
“本心是什么?”
“是你之所以为你的核心。可能是善念,可能是执念,也可能是一段记忆,一个承诺。斩业刀的规则是——触及本心即死,但若不敢斩最深之业,亦判失败。”
进退两难。
玄苦看着那根粗壮的“痴”业藤蔓,又看了看手中的刀。
他忽然笑了。
“我明白了。”他说,“这关考的不是‘斩业’,是‘敢不敢斩’。斩到多深,证明你有多大的决心和勇气。但真正的关键,是要在触及本心前停下——需要对自己有绝对的了解,知道‘我’的边界在哪里。”
他站起身,双手握刀,深吸一口气。
刀光如电,直劈“痴”业!
藤蔓剧烈挣扎,发出无声的嘶吼。刀锋一寸寸切入,玄苦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从体内剥离。
就在刀锋即将触及藤蔓最核心的那一点时,他停住了。
差之毫厘。
藤蔓断裂,化作飞灰。玄苦瘫坐在地,大口喘息,但眼中闪着明悟的光。
“恭喜。”明王声音中第一次有了情绪波动,“第一关,通过。你对自己认知之精准,万年罕见。”
戒刀自动飞回原处。
玄苦缓了口气,挪到第二个蒲团前。
那串断裂的佛珠自动飞起,悬浮在他面前。珠子共十八颗,但中间断开,散成两截。
“第二关,问心。”明王道,“此珠名‘轮回’,每颗珠子会映照你一世记忆。你需要将散落的珠子重新串起——但不是按时间顺序,而是按‘因果逻辑’。串错一颗,即陷入对应那世的记忆轮回,永世沉沦。”
话音刚落,第一颗珠子亮起。
玄苦眼前一花,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大雪天被遗弃在寺庙门口,冻得浑身发紫。一个老和尚将他抱起,叹道:“苦儿,你命苦啊。”
这是他的第一世记忆——原来“玄苦”这名字,是这么来的。
第二颗珠子亮起,他成了个小沙弥,每天早起扫落叶、撞钟、念经。最开心的是偶尔能吃到师兄藏的糕点。
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
每一世都是他在佛门中的平凡生活。修行缓慢,资质普通,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只有日复一日的诵经打坐。
直到第十二颗珠子亮起。
这一世,他看到了不一样的画面——
那是在一个漆黑的密室,墙上挂满了刑具。他被铁链锁在墙上,对面站着……鬼佛师兄。
不,不是三百年前堕落的鬼佛,是更年轻、眼神更疯狂的鬼佛。
“师弟,把这枚‘心魔种’吞下。”鬼佛捏着一枚漆黑的丹药,逼到他嘴边,“师尊总说我心性不定,那我就证明给他看——连最纯善的师弟都能被我拉入魔道,还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
年轻的玄苦拼命摇头:“师兄,你醒醒!这样不对!”
“对错由谁定?”鬼佛狞笑,“佛说众生平等,那凭什么魔就低一等?我今天偏要试试,佛魔一体是什么感觉!”
他强行撬开玄苦的嘴,将丹药塞了进去。
画面到此中断。
玄苦猛地回神,浑身冷汗。
这段记忆……他完全没有印象!三百年前的鬼佛堕落事件,他记得的版本是师兄自己偷练邪功走火入魔,不是这样!
“这是……被篡改的记忆?”他喃喃道。
“珠子映照的是真实。”明王平静地说,“无论你自己记得什么,珠子只显示发生过的事实。”
玄苦咬牙,继续看后面的珠子。
第十三颗,他发现自己偷偷去了后山,挖了个坑把什么东西埋了。埋的时候泪流满面,嘴里念叨着:“师兄,对不起……”
第十四颗,他跪在慧明大师面前,撒谎说鬼佛师兄是突然发疯的,隐瞒了丹药的事。
第十五颗,他开始经常做噩梦,梦里鬼佛变成的魔物追着他索命。
第十六颗,他在一次禅坐中差点走火入魔,眉心出现了一丝黑气——那是心魔种子开始发芽的征兆。
第十七颗,慧明大师发现了他的异常,用毕生修为帮他压制了心魔,但代价是大师折寿百年。
第十八颗,也就是最后一颗珠子,画面停格在慧明大师疲惫但温和的笑容上:“苦儿,过去了。向前看。”
玄苦呆坐原地,泪流满面。
原来真相是这样。
鬼佛当年不是突然堕落的,是早有预谋,还拉他下水。而他因为恐惧和愧疚,隐瞒了真相,导致师尊折寿,自己也被种下心魔种子。
那丝黑气……刚才在心魔幻境中出现过,他还以为是幻境制造的假象。
现在看来,那是真实存在的。
“所以……我真的被种了心魔种子。”玄苦声音沙哑,“三百年前就被种下了,只是被师尊压制了。”
“不错。”明王确认,“你体内的确有一枚休眠的心魔种子。它之所以没发作,是因为被菩提心火和慧明的修为双重镇压。但镇压不代表清除,只要条件合适,它随时可能苏醒。”
玄苦闭上眼,深呼吸。
许久,他睁开眼,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请明王继续。”
“你确定?”明王问,“知道了真相,你可能会动摇。”
“不会。”玄苦摇头,“正是因为知道了真相,我才更坚定。师尊用百年寿命换我新生,不是让我活在愧疚里,是让我带着他的期盼,好好走下去。”
他抬手,开始串珠。
这一次,他没有按时间顺序,而是按“因果”——
第一颗(婴儿被弃)导致第二颗(入佛门),第二颗导致第三到十一颗(平凡修行),第十一颗(遇到鬼佛)导致第十二颗(被逼服丹),第十二颗导致第十三到十八颗(隐瞒、愧疚、被救、新生)。
因果线,串成了。
十八颗珠子重新连接,散发出温润的佛光。
“第二关,通过。”明王的声音带着赞许,“你看清了真相,接纳了真相,却没有被真相击垮。此心性,可承金刚怒焰。”
只剩最后一关。
玄苦走到第三个蒲团前,看向那本空白的经书。
“第三关,写道。”明王解释,“此书乃‘无字心经’,你需要用你的‘道’,在上面写下一句话。这句话需包含你对佛、对魔、对己的全部领悟。写得好坏,由我评判。”
玄苦坐下,看着空白经书。
他提起手,指尖凝聚菩提心火的金色光芒,悬在书页上方。
该写什么?
写“佛魔本一体”?太浅。
写“善恶皆虚妄”?太虚。
写“我即是我”?太执。
他陷入沉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荒漠中的九轮烈日缓缓移动,从东到西,竟过去了一整天。
玄苦的手指始终悬着,没有落下。
他在回想自己三百年的修行路。
从被遗弃的婴儿,到懵懂的小沙弥,到资质平庸的普通僧人,到见证师兄堕落的旁观者,到被种心魔的受害者,到隐瞒真相的懦夫,到被师尊拯救的幸运儿,再到如今……背负着一切继续前行的求道者。
佛是什么?
魔是什么?
他是什么?
忽然,他懂了。
指尖落下,金色火焰在书页上留下一行字:
“佛是我渡人,魔是我渡己,执刀斩业者,原是镜中人。”
写完最后一个字,整个荒漠轰然震动!
九轮烈日同时炸裂,化作无数金色光点,汇入经书之中。空白经书瞬间被填满,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梵文——那是完整的《金刚怒焰真经》。
山峰上的三面法相同时开口:
“善!”
“你明白了。佛魔非外物,皆是己心映照。斩业刀斩的不是恶业,是‘执’于善恶分别的那个‘我’。真正的佛,是渡人时的慈悲;真正的魔,是渡己时的狠厉。而修行者,就是那个手持刀、面对镜、既斩业也照见自己的人。”
三面法相融合,化作一尊全新的法相——面容一半慈悲一半狰狞,身披金刚铠甲,手中握着一柄燃烧着金色火焰的降魔杵。
“金刚怒焰,予你。”
降魔杵飞向玄苦,触碰到他眉心的瞬间,化作一团纯粹的金色火焰,融入菩提心火之中。
两火交融,爆发出恐怖的能量波动。
玄苦盘膝坐下,全力吸收。
他的修为开始暴涨——
金仙初期巅峰、金仙中期门槛、金仙中期稳固……
最终,在金仙后期前停了下来。
不是不能继续,而是他主动压制了。金刚怒焰的力量太霸道,需要时间磨合。
当他再次睁眼时,眼中金光流转,眉心处的火焰印记变成了金色莲花中包裹着降魔杵的图案。
“恭喜。”明王法相开始淡化,“你通过了完整试炼,得金刚怒焰传承。但记住——你体内的心魔种子仍在。它暂时不会发作,但终有一天,你需要面对它。届时,希望今日的领悟,能助你度过难关。”
法相彻底消散。
荒漠崩塌,玄苦发现自己回到了后山,站在那扇明王门前。
门缓缓打开。
门外,张炁四人正在焦急等待。
看到玄苦出来,感受到他截然不同的气息,四人都松了口气。
“通过了?”青阳问。
“通过了。”玄苦点头,眉心印记亮起,展示那团金刚怒焰,“第六枚火种,到手。”
张炁走上前,仔细看了看玄苦,忽然问:“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玄苦沉默片刻,坦然道:“看到了真相。关于三百年前,关于我自己,也关于……我体内确实有心魔种子的事实。”
他把试炼中恢复的记忆说了一遍。
听完,气氛凝重。
凌雪握紧剑柄:“所以你真的……”
“但我不会让它发作。”玄苦眼神坚定,“师尊用百年寿命换来的机会,我不会浪费。而且明王试炼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他看向张炁:“心魔种子就像一面镜子,照出的是我们内心最深的恐惧。而战胜恐惧的方法,不是消灭镜子,是看清镜中的自己,然后……接纳那个不完美的自己。”
张炁若有所思。
他想起自己在藏经阁看到的记忆碎片,那个白衣女子喊他“哥哥”。
也许,他也需要一面镜子,看清自己到底是谁。
“先离开佛土。”张炁做出决定,“接下来,按计划去天庭遗址。但出发前……”
他看向墨渊:“你之前说,发现我的记忆深处有封印。我想在去天庭前,试着解开它。”
“太危险。”墨渊反对,“我们现在状态都不好,万一解开封印出什么岔子……”
“正因如此,才要在相对安全的地方尝试。”张炁坚持,“佛土虽然破败,但毕竟是上古佛门圣地,有佛法镇压。在这里解开封印,总比在九幽裂缝附近尝试安全。”
墨渊还想说什么,玄苦却开口了:“我可以帮忙。金刚怒焰有镇压心魔、稳固神魂之效。如果张兄的封印真的与终焉有关,也许……我能用佛火护住他的道心。”
四人看向张炁。
张炁点头:“就这么定了。今晚休息,明日一早,在此地为我护法。”
夜幕再次降临。
五人围坐在重新燃起的篝火旁,各怀心事。
火种收集进度到了6\/9,但每个人身上的问题,却比火种更棘手。
谁也不知道,封印之下,藏着怎样的真相。